两个矿工和一个女孩子

作者: 刘庆邦

挖煤的都是一条道走到黑,走不到黑处就挖不出煤来。

这话明翔不爱听。

他琢磨着,这样的说法不光指挖煤本身,好像还暗含着别的意思,既有客观的意思,也有主观的意思; 表面上是物质性的意思,实际上可能是精神上的意思。对于客观和物质性的意思,明翔比较好明白,一条道指的是井下的巷道,黑处呢,指的是采煤工作面,如果走不到工作面,的确采不出煤来。至于主观和精神上的意思,就不那么容易明白了,越琢磨越是一团黑。反正他总的感觉是,这样的说法是在黑他们,对他们这些当矿工的不是很有利。

别人肚子里有词儿,读过高中的明翔肚子里也有词儿,他针对性地想出了几句反驳性的话:矿工先是一条道走到黑,再是一条道走到明。走到黑,正是为了走到明。走到黑不是目的,走到明才是目的。他这样的说法从实际出发,是有根据的。比如说他目前上的是夜班,头天夜里十一点多下井,到第二天白天九点多升井。他下井时是黑天,下到井里越走越黑,等走到工作面,已黑得像铁板一块。他们用钢钻捅,用炸药炸,炸开的仍是黑洞。他们升井时就到了白天,从巷道里往井口走,越走越明,一旦出了井口,头顶艳阳高照,满天都大放光明。这不是一条道走到明是什么?此外,明翔还从书本上看到过一些说法,说煤的习惯是沉默,亿万年都不说一句话。可不管煤沉默多久,它的本性始终不改。它的本性是什么呢,是燃烧,温暖,光明。这种说法是煤矿诗人的说法。什么事情一到了诗人那里,总是有些凌空蹈虚,不着边际,他就不借鉴了。

季节到了初夏,太阳明得有些晃眼。这天,明翔下班从黑走到明时,因黑处太黑,明处太明,明暗关系的对比过于强烈,临出井口的那一刻,他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以避免太阳光芒突然间的直接照射,保护自己的眼睛不受伤害。明翔听人说过,有的小煤矿在井下是用骡子拉煤。把骡子弄到井下后,他们让骡子在井下干活,在井下吃草,在井下睡觉,成年累月都不许骡子再出来。直到把骡子消耗得实在干不动活儿了,骡子的主人才把骡子弄上井。骡子在接收到阳光的瞬间,眼睛会充血,爆炸,永远失去光明。明翔还听说过,有的煤矿在发生冒顶和透水事故时,一些矿工会被困在井下,时间短的会在狭小的空间被困两三天,时间长的被困八九天都不止。当救护队员凿开救生通道找到他们时,都不会忘记用毛巾把他们的眼睛蒙上,这样用担架把他们抬出井口时,他们的眼睛才不会因突然见到亮光而瞎掉。明翔不存在这些问题,他在井下只干了一个班,眼珠黑是黑,白是白,还是黑白分明的状态,到了太阳光下,他很快就适应了。

明翔去灯房交了矿灯,去澡堂洗了澡,去食堂吃了三个馒头,一碗烩菜,外加两枚卤鸡蛋,就回到自己住的宿舍去了。这个矿是个小煤矿,一年所生产的原煤不过十几万吨。煤矿里建有供奉窑神爷的神堂,却没有矿工所住的宿舍。明翔所住的宿舍,是在附近农村租的农民的房子。明翔和另一个叫周建民的窑哥们儿同租了一间房子,每人每月的租金是一百元。农民出租的房子,并不是自家宅院里的房子,是在油菜地边临时搭建的一溜平房,每间房子里除了两张平板木床,别的什么都没有。对了,房子里有不少苍蝇和蚊子。每当明翔或周建民从外面走进来,苍蝇们会嗡地飞起一下,像是对他们表示欢迎。蚊子白天不怎么飞,它们潜伏在床底下的暗处,到夜间再出来活动。这些为数众多、和两个年轻矿工做伴的苍蝇和蚊子,不是收租金的房东提供的,是苍姓和蚊姓的飞将自己生长出来的,自己飞进来的。刚住进来的时候,明翔的床上没铺褥子,只铺了一条床单。在打行李的时候,用床单包裹被子,把床单当包单用。到了打工地点睡觉的时候,就把单子铺在床上。木板床上只铺一层单子,跟直接睡在木板上差不多,感觉比较硬,胳膊腿都不能放松。明翔的办法,是从附近农村废弃的麦秸垛上抱回一些麦秸,垫在木板上,再把床单铺在麦秸上,睡上去就软和些,舒服些。出来打工,明翔也从来不带枕头。头是要带的,没有头就没有脑子,没脑子干什么都不行。至于带枕头,那就免了吧。一个外出打工的人,被卷里还要包着枕头,那未免太奢侈了吧。没枕头明翔也有办法,他在床头放两块砖头,再在砖头上垫上自己换下来的绒衣绒裤,不就是很好的枕头吗?

明翔在床上躺下后,并没有马上闭上眼睡觉。倘若闭上眼的话,他很快就会睡着,从日头偏东睡到日正午,再从日正午睡到日头落,跟一条道走到黑差不多。还有大长的一天呢,他不急着睡觉。不睡觉干什么呢?他打算看一会儿书再说。上了十几年学,认识了几千个字,每个字都像一个人一样。只要见到人,他都愿意看一看。只要看到字,他也愿意看一看。每个字单看也没什么,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不见得有什么好看。可一旦把字放在一起,并排成了书,男和女就有可能发生联系,并形成一些故事,吸引人看一看。明翔看的书不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是从一个工友处借来的。工友告诉他,这本书写的是煤矿工人的爱情生活。他一听就来了兴趣,表示愿意看一看。书的整个封面是紫红色,印在封面上的书名却是两个黑色的字体,加之字体有些凸起,乍一看如同平铺的红绒布上放了两块新鲜的原煤。刚拿到书时,明翔禁不住用手掌在“煤”上摁了一下,试试会不会一沾一手黑。试的结果,手上一点煤灰都没有。他有点儿笑话自己,差点把自己说成是土老帽儿。明翔一看就看出来了,工友没有蒙他,书里写的果然是煤矿工人的生活。书一开头,写煤矿工人洗澡时,有人把整个身子都泡在汤水里,只举着嘴巴在那里抽烟,写得挺像那么回事。只是呢,写书的人把洗澡的事儿写得过于长了,也过于细了,显得有些啰唆。说是爱情生活,他都看了好几页了,男人们还都在澡堂里泡着没出来,一个女人都没有出现,爱情何来呢?也许洗澡是爱情的前奏,洗澡生活是在为爱情生活作准备,等男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爱情就该来了。他提醒自己要有耐心,要接着往下看。

周建民也回到宿舍里来了,跟明翔打招呼:看书呢?

瞎看着玩儿。

什么书?

明翔把书的封面让周建民看了一下。

哦,小说。小说都是瞎说,我从来不爱看小说。

那你爱看什么?

我爱看瞎子打架。

你这才是瞎说,你见过瞎子打架吗?

见过呀,天天见。咱们到了井下,两眼一抹黑,不都是瞎子嘛!

话不能这么说,你头顶的矿灯是干什么的,矿灯不就是你的眼睛嘛!

你不懂,你说的还是学生说的话,咱俩说的是两码事。矿灯不过是身外之物。矿工真正的矿灯并不是顶在头顶上,而是在更重要的地方。

话不投机,明翔只好接着看书。

周建民在自己的床铺边坐下了。刚坐了一下,见一只鸟翅膀一开一合地在门外的油菜地上方飞过,他又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向门口走去。门前的油菜地,十几天前还开满了明灿灿的黄花,开门关门都能闻到阵阵花香。转眼之间,黄花消失,油菜棵子上结满了油菜角子,串串油菜角子的表面像施了粉,在阳光下显得白汪汪的。周建民说天气不错,他出去转转。他问明翔,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出去?

明翔问他去哪儿转?

我看苇塘那里有人钓鱼,咱去看人家钓鱼吧。

不去。看人家钓鱼,还不够自己干着急的呢。

无论怎么说,爱情都不应该是一个泛指,而是一个特指,只有发生在男女之间的感情,才称得上是爱情。而在男女爱情上,似乎女性才是主体,才是主角。拿花儿和蝴蝶作比,如果把蝴蝶比作男性的话,花儿就是女性,花开之际,才能引来蝴蝶。明翔看书,还没看到爱情的女主角出场,周建民却从外面领回了一个女的。女的个头儿不高,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长开。女的岁数也不大,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对于周建民领回一个女的,明翔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周建民之前多次说过,哪天他要领一个女的回来,不用说,周建民今天真的把一个女的领回来了。在小煤矿下井的人都知道,在离小煤矿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大煤矿叫罗宋矿。罗宋矿旁边,有一个长途公共汽车站,不少南来北往或东来西去的人在那里下车,或上车。下车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下车后,他们不急着再上车,会以观光客的样子在车站附近稍事停留。说他们是观光客,也算事出有因,因为附近建有一个亭子,亭子里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的字是沙石嘴仰韶文化遗址,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男男女女在亭子里走一走,停一停,观一观,慢慢地,那里就形成了一个劳务市场,要用人的人就去那里挑人,招人。招人的人看上了哪一个,双方小声谈一谈价钱,价钱谈妥了,被招的人就跟招人的人走了。小煤矿的工头要招下窑的人,就到那里去挑。一些建筑公司的老板要招搬砖和泥的打工者,也到那里去招。田字头下面支一个力量的力,念男,男人都是下力的人。小煤矿也好,建筑工地也罢,他们过来招人,都是招男人,女人免谈。那么,还有一些年轻的、相貌不错的女人到劳务市场干什么呢?河中有水就有鱼,天下有男必有女。

周建民领了一个女的回来,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把女的介绍给明翔说:这位女士姓何,小何。

这间小屋没有窗子,周建民一把门关上,屋里就黑了下来。明翔从床上坐起来了,说:你不是去看人家钓鱼了吗?

周建民说:是呀,看人家钓,我自己也钓。小何就是我钓到的一条鱼。

小何在门口的地上站着,只动了动脚,没说话。

明翔怎么办?他看了一会儿书,瞌睡劲儿已经上来了,正要放下书本睡觉。他只要把眼皮关上,跟把屋门一关屋里就黑下来一样,很快就会进入梦乡,睡得昏天黑地,分不清他乡故乡。可是,不行啊,周建民领回了一个小何,他再在屋里睡就不合适了。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从野蛮人变成了文明人,从自然人变成了社会人,在于人有羞耻之心,对有些事情是要回避的。他必须给室友周建民腾地方,为周建民提供方便。他下床穿上鞋说:我也出去转转。

周建民说:不好意思。你也去钓鱼吗?

不一定。

你要是也钓一条鱼回来,咱哥们也给你腾地方,让你在屋里煮鱼汤喝。周建民这样说着,眼睛瞅着小何,嘴脸似乎已馋得不成样子。

明翔说:去你的吧,我哪有你这么大的本事。

明翔往外走有些迫不得已,没有一定的目的地。他不打算去汽车站。要是去了汽车站,有女人以为他跟周建民是一样的人,有可能会主动搭讪他,纠缠他,那就麻烦了。他也不打算去苇塘里看钓鱼。周建民已经偷换了钓鱼的概念,把鱼的概念换成了女人的概念,把钓鱼的意思转换成让女人上钩的意思,他不愿意跟着周建民的意思走。从门口的油菜地边走出来,有一条通向附近村庄的小路,他沿着一路上坡的小路,懒懒散散地、消磨时间似的,从东北向西南方向走去。阳光很好,好得跟往日一样好。空气的透明度极高,高得跟没有空气一样。有白色的蝴蝶在路边翩翩飞,他看到了蝴蝶翅膀上浅浅的花纹。有蜜蜂从眼前飞过,他看到了蜜蜂的双腿上沾满了米黄色的花粉。有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前面的高坡上俯冲下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头戴粉红遮阳帽的女人。车行带风,把女人带的遮阳帽的帽檐吹得翻到了头顶。女人顾不上管她的帽子,因她的双手都搂在男人的腰上。

摩托车冲下来时,明翔正走在一座小桥上,为了给威风凛凛的摩托车让路,他不由得在桥栏杆边停了下来。摩托车从他身边驰过时,劈开的风浪把他也波及了一下。摩托车开跑了,他并没有马上走,站在桥上往桥下看了一会儿。桥下的水是活水,正缓缓地自西向东流。明翔想到,中国的整个地势是西高东低,西边是山,东边是海,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千古以来,都是从西往东流。这条小河跟全国的水流方向是一致的。小河里的水清凌凌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河边的水草。水流遇到大一点的石头,就在石头上方泛起一些雪白的水花。水草长长的,像是大姑娘脑后的长发。而水流像是在为“长发”梳洗,老也梳洗不够。有一位年轻的媳妇正在桥下的河边洗衣服,每漂洗干净一件衣服,她就把衣服拧干,放进身旁的竹篮子里。看样子,她像是附近农村的媳妇。在年轻媳妇身旁,还蹲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水里扔小石子,每扔一个小石子,水里就会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扔小石子的同时,他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年轻媳妇搭话,他说话声音轻小,明翔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明翔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有些面熟,应该是跟他在同一个小煤矿上班的矿工。只是不清楚这个哥们儿姓啥名谁,在哪个队上班。哪个煤矿都不缺火,最缺的是水。每个矿工都是一团火,每个女人都是一包水。缺水怎么解决呢,有的矿工就打附近农村那些年轻媳妇的主意。打主意不一定能打成,能到水边跟洗衣的媳妇说几句话也是好的。看目前桥下水边这个哥们儿的情况,可能正处在打主意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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