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漩涡犹如那一处哀伤的息壤
作者: 张建建波兰是欧洲的十字路口。
波兰是产生伟大的作家、诗人、音乐家、宗教家的国度。
波兰也是充满了民间信仰与女巫的国度:波兰的文化具有东方的特征,民间社会依然存在着神话、预言、通灵的生活方式。
托卡尔丘克被称为“文学女巫”,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小说写作融入了这一类知识,同时也在以诗意的方式把女巫们与天地神鬼交往的状态予以了充分的实践。
1、托卡尔丘克的时间:皱褶化叙事
托卡尔丘克自己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痴迷于那些相互连接的结构,着迷于我们所忽视的却又偶然发现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运的交汇。从本质上说,我相信作家的头脑应是整合的头脑,它顽强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把它们再次粘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完整的宇宙。”因此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一部小说这里,84块碎片及其内部的巧妙连接,被作家整合成“太古”这样一个世界。
《太古》的文本是由84篇短小叙事组成,每一篇文本的样式或许是一个人物的简约故事,或许是某一个场景的描述,又或许是某一段说明式的议论文体,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事件的简述。这些章节的内容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连续性,就像用不同内容的图片拼贴起来的画幅,或者说,就像一块巨大的、跨越了几乎一个世纪的画幅,不过它是被作者揉搓之后堆放在我们面前的一堆布满皱褶的纸团或者布团,我们看到的只能是皱褶被凸显出来的那个部分。这些凸显的皱褶的色彩和图像,大部分是与其他皱褶没有关联的,只有少部分皱褶像是从一个大块图片那里折叠起来并且凸显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有某种相似性。
如果把这些皱褶展开铺平的话,或许可以看到画幅的全部讲述或者它们之间的逻辑。不过,作者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为读者生产出巨大的阅读空间,她确实没有把84个皱褶给理顺出来。我们看到皱褶的突出部分,就像是每一篇文本才刚刚开始叙事就结束了。
但是,我们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着的那个巨大无比的底面的、撑平了的叙事世界。
这些皱褶大约由人物、神鬼、植物、动物、天气、文本、事件,以及场景等等构建起来。说是皱褶,是因为每一个凸起来的皱褶都不是单独纯粹的突起物,而是可以为读者赋予想象的诸多意义的空间。因为在每一个短章之中,作者又设置了太多的内容,它们有时是描述,有时是议论,有时又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有时又是事件与玄想的并置,等等。每一个皱褶里面可以铺陈开来的内容为整个小说作品设置了太多的阅读陷阱。
这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的“皱褶”的意义架构的典型范本。
研究者这样描述德勒兹“皱褶”概念的:皱褶是无止境的来回运动,那里不只是从一个到另一个的皱褶,而且还会以此作为启动点再次继续。就语言形态而言,皱褶理论,是由问题带着,在破碎、离散,且含混、抽象的状态中发展着。它处于中间和止于中间,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皱褶论,就是卡尔维诺说的“一种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小说”,它的语言姿态的未完成性质为阅读与写作提供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另外,我以为托卡尔丘克受到过哲学家德勒兹的影响的具体举证是全书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菌丝体的时间》这一个短章,虽然在《太古》全篇中只出现了一次且篇幅只有两页,但是与德勒兹描述意义世界构成的意象“块茎”是如此的相似,它们都描述出了意义世界在表面凸显内容之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太古》这里,“菌丝体”这一章处在小说中部,凸显出作家以其丰富而深刻的想象展开了她对于乡土中的生命体的最为感性的、最为富有诗意的哲学沉思。
拼贴式文本的主要特征,是在时间性与非时间性叙事之间的游弋不定,在事件性与非事件性之间的游动,现实与想象或者幻梦之间的交织,角色之间的变换不定以及交叉出场,主观视角与客观视角之间的迅速转换,诗意的语言与直白的语言之间的犹豫不决,等等。最为重要的是,这种文本形式决定性地移除了单一秩序的、故事唯一性的叙事逻辑,让语言处在情绪状态之下,或者处在日常应用中的“前言不搭后语”状态之下的样式,赋予了小说写作以本体论的价值。由此,当代思想所说的“非同质化语言”得以呈现。
这是阅读《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乃至《云游》这一类小说文本时需要特别提出来的,因为它们的这种皱褶式结构里面具有内容的巨大蕴藏。我们的阅读,是要在看似断续和拼贴的皱褶堆积当中寻找到那个平面展开出来的时刻。阅读的快意,大约也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就一部小说写作所需要的思想时间以及想象时间,以及作家安排的叙事空间的本质来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个文本,本身就是作者或者写作者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而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是在阅读者的时间之中,我们通过阅读而同时在思考、感受、评价着作者的文学时间,我们通过细读这个文本,也是在感受托卡尔丘克所努力营造与建构的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生存或者死亡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自然包括了作家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这个拥有通灵者称号的文学女巫的世界时间。文学,其魅力就在于此,它可以制造时间。
2、 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一
太古,大概是意译,它的英文词是nowhere,无处、任何地方,无名之所、无名之地的意思。因此,太古,它是这个无名之地的几个家庭的百年兴衰的故事,也是乡村男女喜怒哀乐、男欢女爱、耕种劳作乃至鸡鸣狗跳的故事,当然,它们的故事也与国家民族的历史大事件共同处在一个时间的系列之中,因此,这些乡村男女由此而具有了历史的宿命式的生活与命运。也因此作者在一些篇章中以重复出现的人物揭开了历史的连续性描述。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在作家的价值观里面,太古的无名特征,是与城镇有很大的区别的:“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因此,在作者的规划图这里,南面的“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而太古的北面是喧嚣的公路,它是不安宁的,被天使长拉斐尔守护着;太古村的西面是骄奢华丽的,因为这里有地主庄园和牧师的居住房屋与财产,所以需要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着;太古的东面是湿地、灌木丛,以及延伸出去的原始森林,在作者看来,这是愚昧以及危险的方向,因此也需要由天使长乌列尔守护。从开篇,作者就把一个无名之地的文明边界及其即将面对的危险揭示了出来。这是一个安静的无名之所,是一个无染无垢的洁净的世界,作为宇宙中心,作者大概传达出某种乌托邦意义上的愿景,可是这里又是充满着危险的挑战的地方,欲望、愚昧、骄奢与喧嚣,人类的内心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俗世力量从来就是虎视眈眈地压迫着这个所谓无染无垢的宇宙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所以我们将在小说的讲述当中观看到悲喜的戏剧在太古村中的展开。
大约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或者是20世纪初的苏波战争期间,农户米哈乌家、博斯基家,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家,“野人、疯女人”麦穗儿,以及太古村的所有我们可以称为“太古一代”的居民们,还都是在波兰农村的自然并且充满生命的欲望与热情的生活之中,虽然一样有嫉妒、有猜疑、有酗酒打闹,但是同时也是有天使护佑着的,是咖啡飘香的,花果富饶的,有勤劳生活的、努力生育的人群的劳作与忧伤,他们的“二代”出生时亦获得天使们的加持与护佑。这是太古村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故事,虽然忧伤可是却温暖而平静的生命历史。这是一个“不知有晋无论魏汉”的地方,就像中国人故事里面的桃花源。
在小说的一个短章《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里面,作者这样描述小咖啡磨的情形:米霞从长凳上观察世界,而小咖啡磨转动着,磨着空空如也的时间。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蕴藏着那么多的庄重,以至于现在谁也不敢让它停下来。研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因此,作家在这里如此说:“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如果用小说特别在意的“时间”概念描述这样的状态的话,那么,这是太古村自古以来的自然生存的时间,从抽象并且由抽象所获得的概括性来说的话,这也是人类自古以来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时间段落。这是一种停滞的时间。小咖啡磨被抽象成为了某种宇宙运动的象征。
到这个时候,太古,仍然还是一个无名之地,我以为这是作家在强调这样一种感受:人们的生命以及自然的生活形态,确实是不需要命名的。
故事的第二阶段,应该是进入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太古村的历史阶段。因为在一个短章里面,出现了1939年的字样。这是一个极为暴力以及残酷的时间。通过标题重复的几个短章的描述,我们看到了作者简约且有力地描述出德国军队的暴行以及接踵而来的俄国军队的轻快却隐含着的另外一种类型的残酷。
“他看到的不是这一场,而是那一场战争”,在小说以“米哈乌的时间”命名的短章中,参加过“苏波战争”的米哈乌又看到了这另外一场战争,因此,“他眼前重新浮现出大片土地,曾几何时他走过的那一片土地。这一定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像诗歌的叠句那样重复出现”。历史的叙事,特别是关于战争的叙事,在文学作品里,我以为这是令人惊异的一次描述,血腥的战争,暴力的场景,如诗句一般被人们用悲伤书写出来。如果是诗学意义上的描述,或者如时代久远的歌谣所吟唱的那样,一场战争就是所有的战争,在作家的眼里,这一场战争,它就是历史上在波兰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的战争。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太古村二代们出生并且长大,这是米霞、博韦乌、伊齐哈尔、鲁塔、斯塔霞等人物遭遇到了混乱与暴虐的命运的故事。太古村的“一代”和“二代”们以及逃到太古村的犹太人、波兰人们,他们的身体以及生活被饥饿与生存、爱情与剥夺,信仰与背叛,逃离与躲避所驱使,在枪击、死亡、谄媚、抵抗、剥夺、愤怒、凶残之中。此刻,时间停止了,天际间乌云沉甸甸地压缩在了太古的中心。“夜里她常梦见天空是个金属盖子,谁也没有能力举起它”,这是疯女人麦穗儿在战争开始时的不祥的预感。这是一个悲剧时刻,接着她的女儿鲁塔被人强奸了:“鲁塔躺在沃拉路上,那条路已成了德国人和俄国人之间的边界”。注意这里的描写:被强奸的女人在作家的笔下成为了“路”,成为敌对军人之间的边界。战争或者暴虐以凌辱女人为开端或终结,或者说,战争是以女人的身体被碾压而展开的。
当世界进入了暴力与血腥的时间,人们逃进了森林,神秘女巫似的麦穗儿则逃进了世界中心的一个更加隐秘的中心韦德玛奇,这是原始森林的内部区域,是森林恶人活动的地方,也是极为野性的空间象征。痛苦的麦穗儿就在这个神秘的宇宙中心实施了野性并且暴虐的性的交合。
小说的这些章节虽然还是以“时间”命名,但是通过作者插入的诸多关于“世界”构成的解说,通过溺死鬼的故事,通过森林恶人的故事,通过一个每天都在渴望回家的德国军官却被埋在太古土地的故事……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叠加、重复、堆砌、性质接近的故事与场景,呈现出来的是时间的空间化。这是太古之外的势力对于太古人身体暴虐式的交合与凌辱,它是充满毁灭性快感的、一段暴力血腥的时间与历史。因此,在作家看来,时间停滞了,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正在发生并且不可取消的“现在”的时间。在作者这里,世界的某一个层面也是由这样的状态构成起来的,因此它也是一个“当下”的时间。托卡尔丘克的历史观以一种毁灭性状态的样式而被呈现出来。
接下来就是驯服与空虚的时间以及部分太古二代和太古三代们逃离历史。
俗世的来临,让不可逾越的太古村边界被狂热的女孩鲁塔突破了,而她的恋人伊齐哈尔却死在了不可突破的天使长们建立起来的太古村边界之内。早就逃离太古村米霞的大女儿阿德卡尔返回了太古村,她看到了太古村荒芜坍塌的景象,她知道了太古村一代的人们大都已死亡,她的母亲米霞和舅舅伊齐哈尔也已经逝去。在爷爷米哈乌疯狂的小提琴声中,她带着外祖母的小咖啡磨再次离开了太古。此时,太古村另外一个“太古三代”男孩雅内克也在临离开太古时,还是遵循母亲的叮嘱,在太古的宇宙中心韦德玛奇那里的一块石头之下的泥土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3、 非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二
皱褶化叙事,就是在连续性的叙事中,同时也在进行着庞大的非连续性叙事。与这一种叙事方式相适应的,大约是一些非历史性的事件、观念、场景、物件,乃至神话、寓言、精怪、鬼神,以及梦幻、呓语、议论、知识,以及动物植物、山川河流、雾雨雷电、四季物产等等。作为叙事的对象,这些事物应该在小说讲述之中承担起的不仅仅是辅助故事的讲述以及衬托气氛表达情感的作用,不过,在当代叙事作品这里,它们与故事具有着同样的功能,即推动讲述,促进情节的展开,深化观念的表达乃至成为叙事的主体并且对写作本身呈现出真正有价值的创造。
《太古》的文本里面,每一个篇章都是用“时间”来命名,譬如“米霞的时间”“帕韦乌的时间”“鲁塔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这一种人物的活动与事件的描述;还有一些是一类介于人类与非人类的活动的描述,譬如“恶人的时间”“溺死鬼的时间”;另外就是一类非人类以及事物的时间,譬如“上帝的时间”“游戏的时间”,乃至动物植物的时间,譬如“椴树的时间”“洋娃娃的时间”(洋娃娃是一条狗的名字),等等。时间,是一个存在物的名称,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类的知识之中,它不仅仅是对连续性的描述,也是对记忆的隐喻,同时也是哲学研究中重要的抽象概念,所以当我们谈论时间的时候,它可能意味着逝去、记忆、懊悔、焦虑、运动、速度,以及连续性的空间形态,等等。当《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面84个短章都被赋以了时间性定义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在作家这里,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记忆,是过程,是运动,是命运,是时间之外的什么东西,等等。这个时候,我们明白,作家是在用时间去命名,或者去描述乃至去定义在小说里面出现的所有事物。这个时刻,时间这个概念,就成为了小说里面最为重要的叙事策略之一,它是一种观念化叙事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