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细心(组诗)
作者: 臧棣望日莲广场
——赠唐晓渡
是的。你没有听错。
就坐落于祁连山的南侧;
最惹眼的标志:在它周围,
古老的空旷依偎着
八月的高原;草木的气息
如同一次新的发酵,作用于
你的自我之歌。如果
不亲临,就不可能发现——
它的角落尽管看上去很原始,
大地的回音却最连贯。
你没有听错,配合之后,
反光比天光更造诣,
静物之舌舔着时间的空壳。
稍一远眺,哀歌的纤维
就比马肉还粗;稍不留意,
人类的尽头,就容易被很假象。
纠正的窍门不妨就地取材。
孤立的感受才不负面呢。
最好的道具必须包含形象之谜,
譬如,为什么向日葵会如此突出?
一点也不迁就你可能会误解
它的趋光性依然固执于
太阳的神话。高原之上,
安静的光芒,服务于你身体里
原来也有相似的起伏。
另一个标志,其实也很显著——
吹来的风渐渐低于雪山的神经末梢。
现在就公布,还来得及吗?
被稀释即被过滤。最佳的
隔音效果,只能出现在这里。
唯一的例外,隔着淅沥的雨水,
你也能听懂它金黄的沉默中
包含绝对的暗示:在茁壮中成熟,
不仅仅是交叉的喜悦,有时
会显得很偶然,更重要的,植物的替身
往往比你更完美,更无畏于
生命的奇迹有可能会很偏僻。
中元节简史
入夜后,清河已徒有其名,
但直接就改称黑河,也不符合
人鬼之间早有契约精神;
否则,怎么宽容七月很契约,
就会是一个大麻烦。
投胎美学此时已基本失效。
笼统的黑水已布局好
一个气氛,太敏感的话,
幽暗就会比阴森更现实;
此刻,如果你手里正拿着
一盏待投放的水灯,
人生不会超出十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黑波浪缓缓吞咽
西山脚下的月光曲;第二个细节,
岸上的桑树枝上,像是栖息着
一群蝙蝠,味道有点像烤羊肉串。
第三个细节,看上去很倾斜的
堤岸,实际上一点也不滑;
第四个细节,临近子夜时分,
人影太稀少,内心的晦暗
就会趁机挑逗你有没有
人的虚弱需要变现成冥纸。
第五个细节,从衣兜里掏东西时,
钥匙链突然跳到了地上;
而水面刚好有鱼跃,像打拍子。
第六个细节,没有人过来
援引银河紧急条例,质疑你
天色已晚。第七个细节,
尽管有冷风,但蜡烛的点燃
很顺利,近乎一点就着。
第八个细节,对岸要是没人
咳嗽几下,就真的三界不分了。
第九个细节,事先钉好的小钉子
确实起到了很好的固定作用;
蜡烛插上去,俨然像发亮的小王子。
第十个细节,足足漂了十分钟,
才发现河中央睡着几只野鸭。
水蔓青,或赎回权简史
才发现原来香山就有;
安静的角落里有
特别的角度,只有快要落山的
夕阳才能照到那里。
用八月的细叶,它将一个北方的细心
嵌入你的影子。那些在别处
有可能是错误的缝隙
在此处,会自动愈合。
不追求你的所有权里
玄参科草本的美丽
是否足够另类;不可回旋的
余地只有一个:穗状花序紫蓝你的
记忆里必须有一把钥匙
和它的颜色一模一样;
如此,世界的洞见,直接关系到
深呼吸之后,你的身体
像不像一把发亮的锁;
如此,花姿的清秀
直接脱胎于一个原形很原谅:
站在它们中间,每一秒钟
都意味着,时间的神秘已被赎回。
秋虫,或时间的味道简史
事实上,事实的认定
本身就很曲折;从隐蔽的草丛中
传出的,那些短促的虫鸣,
犹如声音的小铲子;那些热情
发达于无脊椎,起伏在朦胧的夜色里;
不可见,但想象中的挥舞
不会拘泥于声腺是否有形,
也不会受制于人生的迷惘
是否狭隘;中心也不一定
就真的存在,但它们会围绕你,
直到生命的感觉在你内部
再没有层次可以区分。
凉爽多么渗透,甚至比芳香的
渗透,更刺激孤独的礼物;
重点的暴露很突然,时间的味道
正被那些冲动的小铲子,
欢快地,铲进了世界的悖论。
最佳的提词器也不会比它们更卖力;
美妙的程度不同,但至少
所有的提词,都是免费的,
也都没把你当外人。错误的
移情不可取,秋虫的鸣叫才不悲切呢。
记住,有秋虫鸣叫的地方,
宇宙的现场才会对你重新开放。
非正式处方协会
是的。赌注太大了。爱与死
锋利于我们没有
别的捷径。从青春的倾斜里
渗出巨兽的胆汁,
搅动泥地上的海棠花方阵,
却无法令苦闷的象征
具体到参照物果然很新颖。
把小动作改造成措施呢?
比如,经常拿星星的起源作对比,
那些深邃的伤口就会发亮,
然后自动转移到远处。
是的,为防止哀歌也会上瘾,
你必须拔出那根刺——
就好像它一直长在狮子的上颚。
就算这是开给你的非正式处方吧:
没有一朵玫瑰曾无辜于
人的枯萎比那些花瓣的枯萎
放纵过更多的时间的软弱。
秋天的依偎简史
那些年,你入睡得很早;
月亮还在树梢上洗澡时,
你的呼吸已像山楂城堡最高处
好像随时都会随风
微微轻轻颤晃的鸟巢。
世界的寂静已偏向秋季的干燥;
虫鸣的密集程度虽然不如
在夏天,但悦耳的程度
似乎伴随着阵阵秋凉,
突然缩短了心灵之间的距离。
是的。如果没有心灵的暗示,
那些不起眼的昆虫
绝不可能弄出那么美妙的天籁。
白天,我是被你抹过槐花蜜的棕熊;
我们依偎在一起,完全按你
即兴给出的顺序,分别接触过
蚂蚱姐姐,金龟子妹妹和黑尾蝉弟弟;
你甚至猜出过:蟋蟀哥哥
应该是叫得最响的那只昆虫,
当然没有用嘴,用的是它们的小翅膀。
水月丛书,或唯一的轨迹
远处,渔火示范爱的闪烁。
如果星星不像钻石的耳坠,
那些黑暗中的晃动
还有什么意义呢?低调的天问
偶尔也会成为可能;
我不是唯一的过客,
也不是唯一的专注者;
面具坠落时,在我的背后
大杜鹃的鸣叫如同四散的波浪。
沉浮很随意,但你最好不在其中。
还是近处的戏剧性最道具,
角色的分配就仿佛天意本该如此;
心针为你拨动,橙亮的水月
犹如浸润的器官,而那些绽放又
闭合的缝隙,简直比中过魔法的
大理石的花纹还完美。
记住。即使肉身有缺陷,
我也是你的,下沉的铜钟,
不会止于水月的金黄是否已经触底。
琥珀色仪式简史
琥珀色的瓶子
效果最好。
什么情况下,蝴蝶会放弃
煽动的权力,听凭热带的阴影
滑向生活的背景?
比较过大海的悬念,
罕见的热浪润色我们的沉默。
礁石如断指,死亡的颜色,
不知不觉,已被忠实的深棕色替代;
一只甲虫的长眠
因而堪比一件完美的艺术;
它甚至有一颗已凝固的野心,
比突然出现的小主角
还醒目,完全透明在你的已被史前时间
打乱了的偶然性中。
人生的恍惚未必就不是
一种命运的激进。
如此,我从不低估白云的恍惚。
又譬如,我拧开瓶子,
将全部的悲哀装入瓶中;
轻轻拧紧瓶盖后,效果显著得就好像
整个天狼星座也随即消失在
一个圆形的静止中。
祈愿柱丛书
太奢侈了。大理石选材
本身就已费尽周折;
生存的艰难更淹没在
个人的技艺里,是宿命
也是解脱;就像那些精美的花纹
刻入石头光滑的肌肤,
如果仔细看,除了被动的意图,
也隐含着某种暧昧的报复。
它规定,和它有关的愿望的实现
必须以宇宙的寂静为前提。
一旦耸立,伟大的固执
就不再允许人的感觉
可以被分类到第九种。
任何杂音,任何举止的闪失,
都将记录在它的阴影里。
必须承认,每当夕阳斜照,
废墟里的祈愿柱,总能将
哀歌的旋律升高几度。
私下交流时,我愿意坦白:
我的祈愿柱是北方小院里
一棵柿子树。渐渐地,
我发现,我最大的愿望
已被那些金黄的果实
实现在一阵密集的鸟鸣中。
它的植物的情绪也感染到
我的秋天的情绪;从那一刻起,
它不再害怕人的废墟
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
将它孤立在生活的寂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