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的路,你也会遇见喜鹊
作者: 徐俊国编者按:本期“对话”栏目是诗人徐俊国“自我对话”的诗歌现场,步步紧逼的“自问自答”,渐渐撩开诗歌创作乃至文学的精神内核,其层层叠嶂缓缓消融在每一粒文字的清澈中。让我们一起在妙丽的文字里,见证诗歌创作迷雾的舒展吧。
(2023年冬,多次邀约徐俊国,他多是在开会。上海松江区,鹅的书吧。窗外是云间第一桥,相传抗清志士陈子龙纵身一跃的地方,柳如是素衣跪祭之处。夕阳镀金,竹影生辉,古今是一天,恍若隔世。访谈从一份清单开始。
“博尔赫斯、史蒂文斯、特朗斯特罗姆、罗伯特·哈斯、保罗·穆尔顿、金斯堡、理查德·赖特、杰克·凯鲁亚克……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罗兰·巴特《小说的准备》、米沃什《读日本诗人一茶》、博纳富瓦《俳句:简短形式与法国诗人》、简·赫斯菲尔德《九重门》、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周作人《日本的小诗》……”
鹅小鹅闲翻一沓手稿,发现一页皱皱巴巴的草纸,与俳句有关,涂改得像一份密电。徐俊国推门而入,胸前晃荡着一架袖珍望远镜。)
鹅小鹅(徐俊国笔名,以下简称“鹅”):你手里的保温杯,好文艺哦。———奈良美智画展的纪念品吧……什么时候对俳句这么感兴趣?
徐俊国(作家,学者,以下简称“徐”):(保温杯上印着一个“雨中弹唱”的摇滚女孩。他拧开盖子,小酌一口咖啡。)喜欢收藏小众艺术家的文创,“泉水里被遗弃的小狗”,我有全套……最早的类似于俳句的短诗,应是诗绘本《你我之间隔着一朵花》封底的《创可贴》。再次试探对俳句的研究,应是2019年秋,参与筹备第十三届上海朗诵艺术节,为印制诗手册,试写了《十二贴:致富林湖和黑渡口》;再就是参加新浜田园艺术节,赶写了《十二贴:致田园诗》;参加上海作协采风活动,写下《俳句:致滴水湖》。
“月日乃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每次打开松尾芭蕉《奥州小道》,总是被这句劈空击中,耳边响起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个感喟人类漂泊之宿命,一个悲叹宇宙无垠之孤绝,千年之隔,各成绝响。一切易逝之物,皆潜藏了“美的感喟和哑僧的惊叹”。按照安德列·贝勒沙尔的说法,俳句可以传播微光与颤栗。2020年,整理好《致万物》诗稿,长吁一口气,开始写类似于俳句的短诗,三五行,最大限度地节约每一个汉字,最大可能地激活一些修辞。樱花落,这是物哀。樱花落在休眠的火山口,这是俳句。
鹅:从文体上讲,日本俳句的两条基本规则,五、七、五和“季题”,你都没遵循。“蝴蝶是善良的人离世后彩虹弹奏的音符”是一句;“鹌鹑在孵它的蛋,凤头百灵在喂它的婴儿,葫芦在吐它的须,白云呀在变幻它的形状。一朵坦克,无声,轧过头顶”是七句。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吗?
徐:任何文体都不是死的规则,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通变》篇中提出,对文体应该讲求“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活的文体本就有自我更新的力量,更何况俳句已经离开了最初生成时的语境。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认为,俳句本身并不表达任何思想,它只用表现去反映直觉,它是最初的直觉的直观反映,是直观本身。也就是说,俳句的意图,在于准确地唤醒读者心中本就包孕着的直觉。
鹅:日本俳句注重“唤起”的动作。你对俳句的改造,更像从格律诗到现代诗的改造,破除文体中具有束缚性的部分,发挥其中自由的、更有本体性的部分。直觉的反映?
徐:对。直觉、直观,这是我从俳句里保留的东西。所以格式上,我离自由诗更近,但精神线索上,我延续的是俳句的短小精悍以及这个文体强调直观性的精神。虽然俳句带来禅意,但起支撑作用的仍是自由诗的精神。“一个苹果熟透了。升向天空,想取代肺有瑕疵的月亮。”前半句是俳句式的意象直陈,后半句是想象与跳跃。“总要播种点什么。死亡肥沃,不可荒废。”一整句都是沉思。“鸟儿请求有人替它们说话。于是,我飞上树冠,对着人群啼鸣。”我书写我体察自然万物时我的样子。
鹅:罗兰·巴特说俳句是最精炼的小说。而你擅长用意象思考,以及想象。“万物萌发,各种急事破土而出。大地上长满小小的消防栓。”我特别喜欢你这句。
徐:读读正冈子归,那才是真的好。“一桶靛蓝流”,“我去,你留,两个秋”,毫针入穴的快感。我写了500多首“自然俳”,抵不过一行松尾芭蕉,———有点“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味道。俳句对我而言,算一次即思吧,有时候来感觉了,顺手就是一句,不像诗歌要前前后后折腾很久的结构,对我来说,俳句像随想录,也有点像先秦时候的那种语录体,一条一个道破,一句一次醍醐,现代生活的锦囊妙计,读后生活马上豁开一个透亮的口子。
鹅:“现代生活的锦囊妙计”,我喜欢这个说法。说到现代生活,我记得,你来上海之前,还在山东写“鹅塘村”的时候,那时候过的是“乡村生活”,谈谈这期间的变化?
徐:来上海15个年头了。15年可以重塑一个人,15年对一个人的改变也可能微乎其微。恰如木心所言:“岁月没饶过我,我也没饶过岁月。”我和岁月的关系没有那么强的张力,没有反推和驳斥,我的“不变”比“变化”多。一位诗人常常会有一个贯穿一生的“主题”,回看“鹅塘村”时期对我意义亦如是,那时的诗作已经为我后来的写作设定了基本坐标,即“自然”与“道德”。从“鹅塘村”的写作中,这两者孕育出的是“悲悯”,而到上海之后,一切都在不停流转,我也在这个坐标中不停地更改自己的定位,“不变”的是我所站的位置,而“变化”也时刻在发生,在我的日常中,也在我的写作里。
鹅:你提到了日常的变化,这也许确实是写作重生的重要场域,谈谈你在上海的“新的日常”?
徐:2022年,单位搬到醉白池公园的河畔,我开辟了一条步行上班的新路线。从小区出来就是仓城历史风貌区,米咖对面,骑马楼边上,就是我写过的大仓桥。“风吹着有沧桑感的事物/总是那么恭敬。”在北京的《诗探索》创刊30周年庆典活动中朗诵此诗时,我解释过,这首诗帮我开启了写作的另一条路径。这座被誉为“上海之根”的江南小城,第一次在我的诗歌写作中得到一个真切的回响,此后才有了我对佘山、月湖等地域符号的深度书写。桥东桥西的灰瓦上,枸骨树上,石礅上,长满青苔的台阶上,经常有夜鹭久蹲不走,像老街改造工程中不肯搬离的驼背老人。过了灌顶禅院,进入明清古建筑保存完好的秀南街。从部队医院、秀溪道院、福利院拐到马路上,再沿着市河进入我最喜欢的小菜园,看花,观鸟,听风,在那里,经常见到一只体型瘦小的花喜鹊。如果不开车,走我的路,你也会遇见喜鹊。
跨过人民路就抵达单位,下班我也走这条路线。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慢慢溜达,自己喜欢的路程,天天去丈量,就有了某种隐秘的意义在里头。最隐秘的事情是秀溪道院对面胡同的半间小屋里,永远有一个老人在拆解各种各样的闹钟。屋子里除了一张破床,再无其他生活用具。整个街区都搬光了,为什么只剩他一人?每次路过,他都在干同一件工作。五颜六色的闹钟乱七八糟堆满屋子,被拆解下来的零部件,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这视觉秩序上的巨大反差,极具画家达利那样的梦幻与荒诞。他是时间研究者?如果是,那么他的工作就是拆解时间,整理时间,重组时间。他身处时间的黑暗里,同时也被时间所消耗。写作者是不是也在从事相同的工作?在写作中消耗时间又重建时间。像黑塞那样,“苦闷。绘画。作诗。活着。一切继续着/且一饮而尽,一饮而空/在白日将尽之前”。为此,写作者抵押了一生的时间。
现实生活中,时常陷入某些事务的磨损,而为稻粱谋,又不得不重复这种忙碌并一天天生锈。人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比如写诗。其实,真要写好是痛苦的,但如果痛苦是干净的,痛苦也值得。有时候,很难得的时候,静蹲在一盆微型景观前,看几只小螃蟹在泥里挖洞或在苔藓上散步。与生俱来的古老姿势,既熟练,又童稚。我就好奇,这种小如玉米粒的小生灵,轻抖胡须,八条腿互相配合如八个巧妙推进的意象,心之所向,钳子将至……时常有外地诗友问我近期在干啥,答曰:观蟹。
鹅:“观蟹”,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回答,想到后现代的一个趋势是“现实世界的贬值”,而在你这里,却可以看到一种与世界,尤其是周边世界的亲昵。
徐:是的,我在尝试恢复与世界的亲昵,这是现代生活中所罕有的一种品质,古人的亲昵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我喜欢摇滚、反骨、行为艺术和先锋派,也喜欢自然万有,草木葳蕤或凋零,昆虫生老病死,一阵风吹过失败者和胜利者没有分别心。这些都不是毫无关联,相反,可能互为表征。后现代对现实的拒绝,也出乎意料地与现实有着最紧密的关联,甚至可以艺术地进行反叛。阮籍嗜爱独驾,疯跑,无路可走就痛哭一场,原路返回———像一种行为艺术。嵇康立即要被砍头,弹一曲《广陵散》,摔琴赴死———把“死”也死成艺术。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启示,每个时代真正的希望者正是以反叛者的姿态登场的。中国人骨子里的那些东西,无论你怎么后现代,总带着老祖宗的味儿。
鹅:反叛是希望的一种形态,这是个很有启发的说法,所以你并不拒绝作品中出现一些所谓“不美好”的东西。
徐:我画过一幅丙烯画,一个装扮成公鸡的小孩手举鞭炮,题目是“去爆破,温柔地推翻旧生活”。我喜欢以温和的方式为“不美好”的东西揉进一点点冷飕飕的善意。在“向外鞠躬”和“向内求救”之间,存在一个缓冲斜坡和一种平衡策略。后现代苦恼于有效系统的缺失,我选择往自然回返,不是为了重新依靠以自然为掩饰的旧体系,而只是不断地被自然所启发。“理解大地风景,何其艰难。”(W·G·塞巴尔德)
颜真卿的“屋漏痕”,蔡邕的“飞白书”,黄庭坚的“荡桨笔法”,皆由“象”生“法”而得。王羲之观鹅,怀素观云,张旭观舞剑,我观蟹,若有所悟,突然发现,苏轼和黄庭坚互相调侃的“石压蛤蟆体”“树梢挂蛇”,仔细观察,还真是那么回事。自然本身从不参与人和人的纷争,在其所在,在而不语。“没有一种传授给人类的象的艺。术”技(锡巧德不尼是:《以为大诗自一然辩的》)作人品类为的其各主种要智对慧和发明,都可以在自然万有那里找到本源和暗示。
鹅:向着自然的学习确实是我们永远在重新追问的命题,你刚刚提到了绘画,让我想起来你最近好像在研究书法?
徐:是的,年轻时迷过颜真卿的大楷,还拜过一位仙风道骨的高手为师。三十年后,某一天观蟹时突发悲悯心,感觉八条腿的艺术家活在玻璃瓶中太委屈,轻轻把它们请进了楼下的市河,微闭双眼,祝福它们顺流而下,进黄浦江,入东海,在太平洋实现浩渺之自由。当天晚上,与远在云南支教的诗友漫尘隔着屏幕喝酒,醉眼迷离中被魏晋小楷迷住魂灵,发现一个个汉字在透亮的墨色中散步,时而躬身,时而后仰,时而踢腿,时而揖让,又萌又神秘,像是被谁做了动漫效果。第二天,滴滴咚咚花了不少网银,把以前喜欢的字帖重新买回来,鬼使神差地研究起钟繇和二王。
鹅:这次跨体裁有带给你什么新的收获吗,关于书法、诗歌或者艺术本身?
徐:虽说是新收获,但也是一次醒人深思的回溯吧,就像克尔凯郭尔提示的那样:“所有真正的发展都是返回我们的起源。”伟大的汉字,哪一笔书写不关乎艺术的童年和本质?真的是,笔笔不敢苟且。拟人与拟物,具象与抽象,丝滑与悲苦,破与立,格调与理念……时代之裹挟、个体之命运、文人之担荷……如此种种,哪一个不值得我们重新思考?
鹅:说到回溯,你难道不会有面对古人的焦虑吗?在历代大师的作品面前,你的意义何在?你是怎么解决这种“影响的焦虑”的呢?
徐:我在想,一个诗人要读多少书,走多少弯路,修炼多少技艺,忍耐多少“经典的洗礼”和“影响的焦虑”,才能留下几行小诗?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是在尚未获得充足的“影响”的情况下,就妄谈焦虑。在魏晋小楷和颜真卿《麻姑仙坛记》中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再看一些江湖大师的书法表演,惨不忍睹。吃透一个法帖,精研一个大师,取法一个时代,打通书法诸体,哪个阶段不需要废纸三千方能窥见堂奥?守着《植物的艺术》《后垮掉派诗选》《风景的意义》《保罗·策兰诗选》《庞德与中国文化》等一大堆杂书,看《兰亭序》,赏《祭侄文稿》,临《竹林七贤》,沉迷于簪花小楷或长枪大戟的笔法,我该如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和“影响的焦虑”中穿身而过,完成从历史向着现实的折返?每个人都应寻求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密径,创造独属于自己时代的“文学真实”。
鹅:你的意思是每个时代的大师不是依靠对前代大师的谋反,而是依靠对当代“文学真实”的构建获得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