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在彼

作者: 赵树义

此时,彼时

毋庸置疑,我熟悉迎泽公园的四季轮替,却未走遍迎泽公园的每个角落,即便我把她当作我一个人的园子。

毋庸置疑,我观察过迎泽公园或重大或微小的变化,但我的每次观察都是局部的,我不可能看到她的整体。

即便我告诉你我看到过她的整体,你会相信我看到的是整体吗?即便你相信我看到的是整体,你会相信我的心跳是她的心跳或她的心跳是我的心跳吗?

眼见为实是个伪命题,耳听为虚也可能是个伪命题。可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眼见为实,不得不相信耳听为虚,所谓生活,便是无可奈何。

晨起,我站在窗前看到迎泽公园。心情好的时候,我像鸟儿一样对着她歌唱,可她在意我的歌唱吗?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像鸟儿一样对着她歌唱,难道她真的不在意我的歌唱吗?

抑或,她可赋予过我歌唱的权利?

其实,我仅是站在窗前看看而已,仅是想对着她歌唱而已,她授权或不授权又如何?其实,她仅是站在我的窗外而已,她仅是我窗外的一处风景而已,她在意或不在意我的歌唱又如何?

其实,我仅是站在窗前看到些什么而已。其实,我看到的也仅是我看到的而已。其实,窗外的公园也仅是窗外的公园,仅此而已。

如此看来,我与这座公园很可能存在一种关系,看或被看。当然,也可能是另外一种关系,被看或不被看。

其实,这些并不重要。其实,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她拿到我的世界中来,但我不会占有她,也不可能占有她。其实,我可以把她偷到我的文字中来,无所谓她觉察到或觉察不到,拒绝或不拒绝,欢喜或不欢喜。其实,我偷走的园子也仅是我偷走的园子,我偷走的园子既非她本身,她也并未减少什么。其实,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与她何干?她依然站在原地,与我何干?

其实……

此时,当然,也可能是彼时。一只喜鹊———也可能是乌鸦,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从眼前斜刺里掠过,它的鸣叫格外明亮,我却看到阳光中飘过一片羽毛。一枚叶子在我身后掉落,我听到光———也许是时光———的声音,“哗……”

夏雨过后,湖面上白茫茫一片。

大雾之上浮动着什么?大雾背后沉落着什么?此时,站在此岸看到过什么?没有看到过什么?站在对岸又看到过什么?又没有看到过什么?彼时,站在此岸看到过什么?没有看到过什么?站在对岸又看到过什么?又没有看到过什么?

岸边柳树摆动,有水珠落入水中,溅出一片涟漪。其实,也可能是鱼儿跃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与岸保持一条小路加一座亭阁的距离,我不想坐在亭子里,也不想站在湖边。曾经,我离湖水仅一双鞋的距离,我渴望———也可能是企图———临水观湖,探个究竟,好像我真能看明白什么似的。不只如此,我还会把我看到的东西一撇一捺写进书里,好像我真的看明白什么似的。但《虫洞》出版之后,我没了这种兴致。是书写完成了吗?是目的达到了吗?是从此一人生迈进彼一人生了吗?

此时,以我为中心,目测此地。我离小路约3米,小路离亭阁约3米,亭阁离湖约3米。并非刻意,一不留神眼前景致便这样整齐排列。其实,也仅是以这样的方式叙事的时候,你觉得它们是整齐的,回到现场,有树,有花,有草,还有人,谁会注意这些呢?

以亭阁为起点,南行约200米有一座桥,晨或晚,我时常从那座桥上走过。在桥上,我偶尔会看看两边的湖水,也仅是偶尔看看而已。更多时候,我只是看着脚下的石头。更多时候,我只是在走路,什么也不去看。

但此刻,我只想停留在原地。我只想把目光投向湖的对面,投向湖的对面的对面,我知道,不管看到或看不到,不管雨在下或不再下,公园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无关乎此刻看或不看,无关乎此刻看到什么或看不到什么。若放到从前,我很可能会说,这一刻我最想做的,便是搭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无声穿过。多么无病呻吟,早已做不回古人。多么有情调,可时间不会慢下去。而此刻,我只会告诉自己,天那么高,水那么远,天之外那么高,水之外那么远。无关乎有无风,无关乎有无纸鸢,更无关乎能否长出一双翅膀。真的与这些无关,我只想告诉自己,天那么高,水那么远,天之外那么高,水之外那么远。

如此而已。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生忐忑:公园是不是一只玻璃鱼缸?我是不是玻璃鱼缸里的鱼?不管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有个人肯定不会笑话我,他叫霍金。并非我要把自己与霍金硬扯在一起,是我觉得霍金很可能做过同样的事。也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他坐在轮椅里,却周游过世界。生活无常,有时候,要学会怀疑。生命无常,有时候,要学着相信。就像此刻,我相信我不是霍金,但这并不妨碍我像霍金一样去观察一座公园,去寻找我眼中的公园与他人眼中的公园有何不同。其实,根本无须寻找,只要抬眼看去,我眼中的公园便是我的公园,根本不可能与他人的公园相同。这时候,我选择相信自己,就像相信霍金的发现:不要相信四维时空中习以为常的经验或常识,它们多是失效的,甚或,它们需要被彻底颠倒过来。当然,霍金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但我相信,霍金就是这个意思,而我喜欢以我的理解去表达霍金的意思。

失效。颠倒。想一想,世界多么有意思。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上帝也一定觉得人类很有意思;抑或,上帝觉得人类就是一群孩子;又抑或,在上帝眼里,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扁平的,我们一直是玻璃鱼缸里的鱼。

更有意思的是,我们从前看到的东西可能都是表象,我们却言之凿凿说那是本真,且相信自己遇见过本真。其实,哪儿有那么多本真啊,所谓梦想或真相,不过是我们想努力抵达却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罢了。

多么糟糕又令人沮丧的误读啊,自以为看到了世界,其实,我们看到的仅是世界显露出的枝枝叶叶,甚或枝叶划过的痕迹;自以为读懂了世界,其实,我们读懂的仅是世界很小很小的局部,甚或,是很小很小局部的很小局部。坐在自己的世界里仰望星空,我们从前是井底的蛙,现在是井底的蛙,明天依旧可能是井底的蛙。

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此刻。而此刻,我站在雨后的公园里,怀念一个秋天。

怀念一个秋天的时候,我会说,我不说悲伤很久了。

写诗的那些日子里,我轻易便写下这样的句子。在散文中,我却很少这样表达。这是为什么?

理由或有很多,每条理由或都有道理。譬如,我们可以说,诗人比散文家更青春,更激情,更文思飞扬。还譬如,散文家可能有太多阅历,太多无奈、淡泊和放下。貌似如此,可换个角度看,或还有别的原因,譬如,诗歌与散文所处的时空并不一样。也仅是一种可能而已,小说与诗歌所处的时空会一样吗?小说与散文所处的时空会一样吗?甚或,这首诗与那首诗所处的时空会一样吗?这篇散文与那篇散文、这篇小说与那篇小说所处的时空会一样吗?

其实,不一样是大概率事件,一样是小概率事件,甚或,一样也是个伪命题。

其实,不一样或一样都是表象。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诗歌、散文或小说也有自己的根,这个根便是语言。换句话说,诗歌、散文或小说都离不开语言,语言才是决定文学形态的基本因子,就像量子世界中一维的弦,就像宇宙中一样的电子,一维或一样却呈现出多维或多样。甚或,文学,乃至艺术,便是一粒弦的舞蹈,便是一个“单电子宇宙”,越是简单,越是丰富。惠勒羞于再提“单电子宇宙”概念,费曼却把这个概念演变为路径积分,似乎越是一个人的行走,路径越是飘忽不定。写作者本就是量子世界中“不受约束地前进、后退、向上、向下、向左或者向右”的粒子,本就是精神世界的游荡者,他们所做的,应该是、只能是、也必须是构建自己的“单电子宇宙”。

归根结底,写作是一个人的事。

归根结底,写作是去创建一个宇宙。

所谓写作者,不过是站在语言背后的驭者,语言如果失去生命,驭者何以驰骋千里?谈论到空间时,惠勒说过这样一番话,量子一样诡谲:“物质告诉空间如何弯曲,空间告诉物质如何运动。”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套用:语言告诉文学如何弯曲,文学告诉语言如何运动。抑或,更直白些说,语言让文学显现出张力,文学让语言显现出生命。

语言是文学的根,是文学的命脉。如果相信这一判断,文学分类便不再重要,或者说,只需坐在树下抚摸它的皱纹,无须关心树上的枝枝蔓蔓。当然,如果非要爬到树上去摘果子,也无可厚非,毕竟,文学是一个人的宇宙,是一个人的混沌,文学最想要的,应该是一堆文字的光,而非一堆标签的斑斓。

可不知何时,人喜欢上分门别类。又不知何时,人被门类束缚住手脚。

我是个矛盾的人,既相信混沌的呈现,也相信清晰的表达。我还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只不过,我的疑心从不针对他人。我更是个胡思乱想的人,看到一枚落叶会想到一场大雪,看到一株草会想到一座山。

冬天已深,站在迎泽湖边,望着湖面上的冰,我常常会生出这样的疑问:花样滑冰———舞蹈、音乐和冰的可能性组合———本来是个体育竞技项目,为何会让人产生比艺术还艺术的错觉?

我找不到完美的答案,也不想去寻找完美的答案,但介质的行为令人生疑。就滑冰与舞蹈而言,二者最大的差别不是音乐,不是肢体动作,而是承载音乐和肢体动作的介质:前者是光滑的,近乎无摩擦状态,后者是结实的,脚踏实地。如此,差异便层次分明地显现出来:音乐相同,动作相同,表演者相同,只要介质发生变化,速度便会发生变化;只要速度发生变化,时间便会发生变化;只要时间发生变化,动作便会扭曲,空间也随之发生变化。冰面越是透明,不确定性越是眼花缭乱,不可预测性便呈几何级数增加,而恰是这不间断变化的不确定性,让这一瞬间骤然艺术起来。与此同时,冰的透明还会映照出另一个世界,让你透过脚下的镜子看到自己的镜像,或在你的世界之外,再折射出一个世界来。仿佛一朵花刹那间一叠一叠开放,冰让这个过程充满更多可能性,冰上舞蹈便因之而拥有花一样的魂魄。也就是说,当一朵冰上之花凌空绽放的时候,它便因不确定性,便因镜像,而让时空骤然间绚烂起来。

滑行,跳跃,旋转。整齐划一的技术规范和不确定性变化完美统一,时空便因此多出一个或N个维度,此或是美难以言说的堂奥吧。

冰上的时空如此微妙,即便一台舞剧,也难以望其项背。或因如此,雕塑应该向舞蹈致敬,舞蹈应该向滑冰致敬。但我并未说雕塑不是艺术或是低级艺术,只不过,雕塑需要以另一种方式呈现时空,譬如眼神,譬如神情,譬如某个凝固之姿———任何时候,在任何艺术里,身体和灵魂都是美妙的!

静止。运动。加速运动。时空是美学难以回避的话题,这中间最神秘的变数,便是速度,便是力。速度即力,力即弯曲,弯曲即美。如果说美也可以量化,那么,曲线必定是量化指标之一。

其实,美便是一个人的故事。其实,一个人的故事便是美。其实,文学或艺术便是一个人的宇宙,一个独立存在的时空最是自由。如果以运动的方式,也即以力的方式、以弯曲的方式从此时空抵近彼时空,会发生什么?

而彼时,你若在彼岸,你会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吗?

少年,老年

大宋文人是幸福的。

大宋文化自然也是幸福的。

这一切源于开国皇帝赵匡胤,他给子孙留下祖训:“不得杀士大夫”。

陆游———一说是冒牌的———《避暑漫抄》记曰:

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碑止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云云。

不得杀前任子孙,不得杀文化人,不得杀提意见的人,若违此誓,“天必殛之”。赵匡胤对别人宽,对自己人严,凭这一点,他至少不是个差皇帝。当然,既为开国之君,自也差不到哪里去。最让人感慨的,是他居然将誓约刻在石碑上,立于祖庙里,要求新帝继位,须前往默诵之,牢记之,且恪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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