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三章
作者: 杨满沧雪夜忆白菜
进入寒冬,北京城连续两天飘大雪。
宫墙红,天地,时闻竹折声。孩子不上学,欢喜雪莫停。近几年,京城冬天下雪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们盼望下雪的心情,如同农民种地遇到大旱,期盼天降甘霖。这一场大雪,让京城欣喜若狂。中午,我在单位食堂吃到大白菜炖猪肉豆腐粉条,这是少年记忆里雪天御寒的标配硬菜。雪夜无事翻书,一下子勾起对大白菜的回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大白菜是冬天家家户户的当家菜。彼时,冬天下雪比现在要早要大,气温也冷很多。初冬早晨,阳光映照着田埂上的大白菜,白菜圆滚滚的,头上顶着霜花或积雪,煞是好看。中午趁天暖收获,用镰刀从根部砍起,整堆码在地头,生产队按户、人口和工分分配,每家分得大小不等的一堆儿。家长趁天黑之前用架子车拉回家,先放在院里或院外,每棵大白菜站立着,然后整齐地摆放在菜窖里。白菜的根部仍需插在窖里专门铺的浅土里,上面盖着玉米秸秆,这样大白菜就可以保鲜很长时间。
少年时代,记忆尤深的大白菜最寡淡无味吃法,就是菜帮子下在午饭杂面条里。本来,面条是用红薯干和豆面擀成的,一下到锅里就不成条状了,基本上成为面糊糊,因没有一点油星和其它食材,加上大白菜帮子后,清汤寡水,一点也不好吃。当然,如果白菜加点猪油炒一炒吃,那真是美味。若再加上一些粉条和豆腐,则是大队干部或吃商品粮或工人之家的吃法。再加上一些海带丝、少许肥肉片子或小酥肉的话,那是公社干部食堂、公社书记或县干部之家的吃法。我记忆中家里的白菜,总是每天中午下到杂面条里吃,偶尔有亲戚来,老娘炒盘醋溜白菜给客人下酒。当然,过年时,三十和初一也能吃到两顿白菜炖粉条加小酥肉。不过,过年时白菜还有一种特殊用途,就是用大白菜帮子垫在碗底,上面放上肥瘦相间的猪肉片。这种“滥竽充数”的做法,好让客人看起来,眼前真的摆放着满满一大碗猪肉片,不由得食指大动。
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少年的我对这两样其实都不爱,我爱的是猪肉香。不过,我们确实是吃着每个冬天的大白菜、红薯和窝头逐年长大成人的,还是应该感谢这些最寻常的冬日蔬菜。萝卜白菜最养人,自古以来皆如此。
据载,大白菜在我国有着悠久的种植和食用历史。古时没有“白菜”之称,却有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作“菘”。明代的李时珍曾引用宋代学者陆佃《埤雅》的话:“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意思是说,大白菜像松树一样,可以在冬天傲雪生长。能够在冬雪中生长的蔬菜并不多,起个雅号才般配。六千多年前,“菘”这种野生蔬菜还是十字花科植物的一个变种,被古代先民认识后,开始人工培育驯化种植。在选育过程中,匍匐在地上的大叶子逐渐紧密,最后长成厚实结球状的大白菜品种。
“菘”,其文字记录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的《齐书·周传》里。周是河南人,南北朝时期,宋明帝虽昏庸残暴,却很喜欢周。有一次,宋明帝问周什么菜的味道最好?他回答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就是初春时节的韭菜和秋天的菘最好吃。周实际用意是劝谏宋明帝,最美的滋味就在最平凡的生活里,而不是骄横淫逸、奢靡豪横的无边欲望。
南北朝齐梁时期的陶弘景亦云:“菜中有菘,最为常食。”这充分说明此时大白菜已在我国的南北方广泛种植。“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初菘向堪把,时韭日离离。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南梁·沈约《行园诗》)沈约出身江东大族吴兴沈氏,是南北朝时期南梁的开国功臣,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少时孤贫,左眼有两个瞳孔,腰上有颗紫色的痣,聪慧过人。“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咏竹诗》)就是他的感叹。其父被诛杀后流亡,后遇赦。一生笃志好学,精通音律,终成大器。家里有菜园可种植蔬菜。仲秋之季,冬瓜在地垄上卧着,茭白、茄子、韭菜等蔬菜果实正生长得茂盛。此时,就可种大白菜了。大白菜的秧苗有巴掌长,种下一两个月后,冬天就有肥美的蔬菜吃。园林中,树上已挂满梨子的果实,野塘边有大雁停留觅食。一个人,只要有片小小的田园就非常满足,何必像汉武帝那样,非要拥有种满奇花异草的昆明池呢?沈约回顾过往,不止是说种白菜,是在抒发情怀。
到了唐宋时期,大白菜更是成为诗人们口中和笔下的常见蔬菜。“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韩愈《锦绣万花谷》)大白菜又称“秋菘”“晚菘”。因为大白菜的最佳生长期是秋冬两季,比其它蔬菜都晚。唐朝的优质大白菜,也叫“牛肚菘”,很形象的比喻,大白菜叶子紧实且巨大,就像牛的胃,白而大,味道美。将大白菜细细切碎,放在汤锅里煮食,居然吃出了荤菜的鲜美。这是大文学家韩愈在被贬任洛阳县令时的白菜吃法。有一年冬天,好朋友孟郊、卢仝来访,正值朔风呼啸,大雪飘飘,韩愈为接待贫穷的诗人孟郊等,把储藏的白菜拿出来,生起炉火,将白菜细细切丝,加入沸汤内慢炖,再配上冬笋、荸荠等。煮酒论诗,谈笑风生,抵御雪夜的寒冷。可惜,那时还没有红薯引入国内,更无粉条,但不知韩愈是否舍得加上一点猪肉片、羊骨头否?
唐代,不仅韩愈喜欢吃白菜炖锅,甘居陋室的刘禹锡也素喜吃白菜。有一次,其好友周载被罢渝州太守,将要返回郢州时,刘郎说:“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刘禹锡《送周使君罢渝州归郢州别墅》)大意是挽留好友,你先别慌着走,我们美美地吃顿大白菜,再骑马上路吧。刘梦得的大白菜吃法,或许和韩愈的火锅吃法相似。
北宋时,苏轼是一位著名的“吃货”,他也喜爱白菜,在被贬谪到黄州、惠州期间,开垦田园,种植大白菜。“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苏轼《雨后行菜圃》)冬日煮大白菜,生怕别人火候掌握不当,浪费食材,他觉得还是自己亲自操刀比较好。大白菜的味道就像羊羔和河豚一样,肥美鲜嫩。有些白菜刚刚结出圆球,像动物的小手掌一样,招人喜爱。
“清言韵舌本,残雪著头颅。请说楚州菜,白菘如臂粗。”(北宋·吴则礼《同穅寄黄济川五首》)北宋时南北各地土壤气候不一,大白菜的口味也有异。楚州的大白菜长得像胳膊一样粗,还能清热解毒,清咽利喉,好吃得很啊!“已是居无竹,那堪食一箪。烦君饷园茹,使我助盘餐。秀色春风早,甘肥晓露誏。美材今又阙,小摘更相宽。”(北宋·胡寅《谢赵戎惠白菘甚腴且再求之》)北宋的理学家、文学家胡寅生活不富裕,收到友人老赵送来的一棵大白菜,吃了之后还想吃。于是,他写诗再去乞求一棵:我住的地方没有竹子,更没有肉吃,你送我一棵大白菜,诱惑出我的馋虫。大白菜丰腴的样子,如秀色春风之美妙,那甘甜的味道,如同冬季里遇到阳光雨露滋润。请你马上再送我一棵吧!
不仅胡寅馋白菜,就连刘子也说:凉拌白菜丝,也真的好吃!“周郎爱晚菘,对客蒙称赏。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北宋·刘子《园蔬十咏》)老周给我推荐的新鲜大白菜,白净可人,凉拌生吃,嚼起来如吃冰棍嘎嘎响,生甜脆美。“葱秧青青葵甲绿,早韭晚菘羹糁熟。”(黄庭坚《戏赠彦深》)连黄山谷也爱这一口。
说到凉拌白菜丝下酒,不禁让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农大读书的故事。1982年秋我们刚入校时,大部分校园还被军队占用着(文革期间,北农大搬到陕北山沟里办学去了),几年之后才腾退,我们集体宿舍的后边就是部队的食堂,每天听到他们唱着嘹亮的歌曲开进食堂。这支军队每到冬天,便用军用大卡车运来很多大白菜,摆放在我们宿舍的墙根下。于是每天晚自习过后,寝室里总有两位同学结伴,每晚轮流去“拿”几棵大白菜。搬到宿舍后,把白菜帮子掰开来扔掉,用洗脸盆装凉拌白菜心,几个宿舍里的男生聚集在我们宿舍里,一起喝酒吃白菜心,顺便再给班里女生起外号。酒酣耳热之际,有的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狂歌,有的或狂吐一尿池。那真是青春勃发、白衣飘飘的年代!如今永远逝去了。
一晃之间,进入人生之秋,当年一起吃白菜心喝酒的同学大都已退休。如今再见面,吃凉拌白菜丝胃疼,喝大酒更不行了。退出工作岗位后,只能种种白菜,躬耕小园,养生健身,或用白菜熬汤喝,食疗养颜,自得其妙。“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南宋·朱敦儒《朝中措》)如此这般,真是熬出生活好味道,如神仙般。南宋的朱敦儒颇有文名,却晚节不保,最后屈服于奸相秦桧。秦桧死后,他和儿子被人蔑视,孤独寂寞。或许,他也是从喝白菜汤中体会到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
“此圃何其窄,於侬已自华。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霜熟天殊暖,风微旆亦斜。笑摩挑竹杖,何日拄还家。”(南宋·杨万里(《菜圃》)杨万里家的小菜园虽窄狭,但生机勃勃,看着人家种白菜,莫如自己亲自整田栽种。“畦蔬甘似卧沙羊,正为新经几夜霜。芦菔过拳菘过膝,北风一路菜羹香。”(杨万里《至後入城道中,杂兴十首》)萝卜长得已赛过拳头粗大,白菜健壮高大得过膝了。北风一吹,阡陌之上,仿佛能闻到白菜羹的香味飘荡。“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南宋·范成大《田园杂兴》)南宋的范成大当过参政知事大官,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又称“南宋四大家”。范成大见过大世面,吃过山珍海味,后退隐苏州石湖别墅,过着悠闲的生活,体悟到冬天白菜的甜美,宛如白莲藕,细细品味,豪门深宅里的酒肉都比不上。陆游也学习杨万里和范成大,头戴笠蓬,荷锄下地种白菜。“雨送寒声满背蓬,如今真是荷?翁。可怜遇事常迟钝,九月区区种晚菘。”(陆游《菘园杂咏》)
蒙元灭南宋后,元朝实现大一统,草原马背民族也学会种植大白菜了。金代大诗人元好问客居河南洛阳时,开荒种白菜,他曾写道:“老盆浊酒,便当接田父之欢;春韭晚菘,尚愧夺园夫之利。”他的一位好友也种白菜自食,遂赋诗赠之:“韭早春先绿,菘肥秋未黄。殷勤绕畦水,终日为君忙。”(元好问《洛阳高少府鏶阳后庵》)白菜,既安慰味蕾,也抚慰心灵。
雪夜忆白菜,想起那句俗话来。“百菜不如白菜。”“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清代著名的文学家兼美食家李渔,在其所写的养生经典著作《闲情偶寄.饮馔部》中云:“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食之可忘肉味。”“物之美者,犹令人每食不忘。”北方的大白菜心呈金黄色,又称“黄芽菜”。可见人们对白菜的钟爱。
总之,白菜既是冬日蔬菜,又是情怀所寄。
雪满长安道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
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
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北宋·舒《虞美人·寄公度》
北宋的舒为浙江明州慈?(今余姚)人,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高中进士第一,曾任审官院主簿,秦凤路提刑,宋神宗元丰年间,入权监察御史里行,后累官至龙图阁待制。他因和李定一起,多次弹劾苏轼以诗歌讪谤时政,是苏轼“乌台诗案”的主力制造者,后为文人士大夫所鄙视。他既然是进士第一名,诗文造诣也不低,比如这阕《虞美人》词,意境和寂寞的情绪表达得就很到位:
冬日天寒,荷花早已凋尽。河塘溪水中,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苍茫一片。黄昏时分,冷风阵阵吹来,水面涌起层层波澜。我独自站在小楼东边,倚栏远眺,分飞的燕子各自东西,渐渐没入远方的寒云深处。哎,这短暂的人生啊,真应该在醉酒中昏昏老去。您看啊,转眼之间,大雪又覆盖住通往京城的道路,汴京也应该是满城风雪了。此时,远方的友人或许会同样登上楼台,心中将我怀想,或者那些故人可能重回权力中心,将我召唤回京,也可能还会如南北朝时的陆机给范晔那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公度君,您会给我带来一枝江南的梅花吗?
舒虽与何正、李定等人整倒了苏轼,他自己却在北宋的“朋党之争”中没有落好。宋神宗全力支持“王安石变法”,舒自然成为新党一员,支持王安石变法。但是,元丰六年(1083),舒因上奏材料中言辞过激,而得罪尚书省和皇帝,被宋神宗逐出京城。宋哲宗上台后,开始罢新政,启用旧党司马光、苏轼等人,舒更加寂寞了,这首词就写于这期间。在家赋闲十年后,新党再次得势,才又被启用。赋闲期间,门前冷落鞍马稀,失落感和孤独感不断袭来,人生凄凉,他渴望得到友人的温暖,便填了这首词,寄给一位字为公度的老友。
舒因为与何正、李定等人参与陷害苏轼,声名狼藉,后人评价他“小人得志”“率意径行”。元人编纂《宋史》时,把他记载得面目可憎,与奸邪小人无异。在“文以载道”的传统下,一个人的名声坏了,其诗文也失去价值。据《宋史·艺文志》记载:舒善诗文,尤其工小词,有文集百卷,可称得上一代名家。人们厌恶他陷害苏轼,连累到他的诗文,任由他的诗文散佚,无人收集刻印传播,现“仅存千百之什一耳”,《全宋词》存词五十首,评价者认为他“雅语深情,得花间派真传。”但是,比舒稍晚一些的北宋诗人刘克庄写道:“区区毛郑号精专,未必风人意果然。犬彘不吞舒唾,岂堪与世作诗笺。”此话未免太刻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