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与盛筵

作者: 草白

流水与盛筵0

春夜,某公园内。一行人推挤着、叫嚷着,也跺脚和大笑,路过杂树林,路过绿地,路过荷塘。一点两点的灯影落在水面,他们驻足、观望,好似在水里寻找水,寻找酒,寻找晃荡的醉影。

“我没有醉。”有人摇晃着身体说。

“我还能喝。”有人大声嚷嚷道。

歌声被酒意召唤来。先是清清淡淡,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继而大声、猛烈、夸张。酒是流入腹中的歌,而歌是沸腾、欢乐的酒。这一夜,他们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快意,迫不及待。有人的胳膊、手臂忽然添了重负,那是酣醺者不胜酒力靠了过来。

这支踉跄的队伍,一步三摇,晕了,醉了,继续晕着醉着欢乐着,忘乎所以着。春夜,连空气也在开启酿造模式,原料为虫鸣、花香、水声、月影、树荫,时间为即刻,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皆在眼前凝聚、催化、发酵。

春风沉醉、人影恍惚,如在水边,如在舟中。

夜幕刚刚开启,时间的指针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慢,晃晃悠悠、有气无力。他们穿过公园,走过白石桥,走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座桥上。有多少水,便有多少座渡水的桥。酒后的路,盘旋曲折,弯弯绕绕,怎么也走不完。公园的内部还藏着一座公园,藏着亭台楼阁、绿树繁花。

他们究竟去往何方?

大概连自身也不能清晰而明确地知晓。他们上桥,下桥,轻飘飘地走,踉踉跄跄地走,没有目的地,也可以说,任何一间酒肆、一处公寓都可以成为下一个目的地。他们的身体仍在渴望一场大醉,此前饮下的只是序幕,是开端,还有第二幕、第三幕,最好是永无休止地饮下去。最好是月下簪花、花间置酒、对酒当歌,最好是映雪堂上、赏雪饮酒,但这个春夜没有雪,只有花,琼花似雪,樱花也似雪,拂了一身还满。

有人开着同伴的玩笑,捡拾地上樱花簪于对方的发上,有人将一空枝和一掌落花抛入流水之中。他们寻找月、花、酒、歌声,大概也在寻找真相和秘密。为何是酒,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酒是希望,是振奋人心的秘密,是神秘的河畔小屋,是绽放蚕豆花与宝石花的原野。

“能不能,再来一杯?”一个声音自身体里喊出,很快便应者云集。他们不要烂醉如泥,不要昏天黑地,不过是想要“一壶春酒且醺酣”“三杯入喉意正高”的感觉。雨晴风暖烟淡,他们走在饮与未饮、醉与未醉之间,一切都已开始,一切还尚未开始。

有些酒,此时喝十分迷醉,下一刻饮则寡淡无味。有些酒,一群人喝宛如“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独饮则青灯照壁、滋味全无。天、地、人、时间,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有多少人年轻时曾走在这样的夜里,走在茫茫然不知何往的旅途之中。世上之事,惟春夜和美酒不可亏欠,不可辜负!

九岁那年,第一次喝酒。父亲酒杯里的酒,被我偷抿了几口。不过是几口暗色液体,灯光下黑乎乎的,和可乐的颜色差不多,居然那么厉害,像有东西试图控制我,旋转我。

除夕之夜,外面鞭炮噼啪响。屋内,我的脑子也嗡嗡响,就像一台通电过久、负荷过重的机器,随时可能瘫痪。我不得不扶着墙壁走,沿着栏杆走,试图走到二楼房间里,让自己坐下,躺平,消失。

屋里欢声笑语,他们在大声说话、走动,电视机里的人也在大声说话、走动,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似乎也在说话和走动。

可我不能说话。

我不能告诉他们,我醉了。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使用过“醉”这个词。我会说饿、游戏、玩具、做梦,但没有说过“醉”。这是一个危险的词,它不属于九岁孩童,就像鲜花不属于黑脸粗腰的壮汉。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当我说出“我醉了”这几个字时他们或将出现的反应。不是责怪、打骂,而是弯腰大笑不止,可能还会模仿我的醉态,让我恨不得钻到墙角落的谷仓里。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趁机让我唱国歌、朗诵古诗、翻跟斗———这其中随便哪一项都会让内向的我尴尬不已。

一个大人喝醉酒后可以做许多事,兴高采烈之事,比如打架,摔东西,胡乱给人电话,等到第二天酒醒,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为了做那些事才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个除夕夜,当他们在尽情大笑、玩乐时,我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躺在无边的黑暗中,好似被热闹的新年、被喜庆的人群抛弃。醉,原来就是一个人躲进玻璃房子里,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也触摸不到。

我睁眼盯着天花板,似乎我的目光能透过水泥板看到头顶的星空,看到星空之外的宇宙苍穹。其实,我晕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酒是显影液,它能让一个人变身好多人,分裂出无数碎片,所有碎片都在进行艰难的自我辨认、自我诘问、自我周旋。我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下一刻,又将去往何方?

这个夜里,我的词语离开我,那些精心准备的形容词、名词、动词就像纷纷飘落的雪花,还没落地便自行融化了。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话是凌乱的珠子———线绳被割断,珠片滚落一地。

当一夜睡梦过后,所有自己又回到同一个身体里,清醒了,相安无事了。就像潮水退去后,大海把沙子重新交还给沙滩。

祖父饮酒,有时与他的牛,有时与他的影子。黄酒贮存在泥封的坛子里,像一尊黑脸小神,默而不语。启封前,没人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而白酒很香,打开酒瓶子,香气便满屋子乱窜乱撞,像顽童不管不顾。

夜里饮酒,香气弥散得更远。

酒是睡梦的接引器。有酒,便是良辰。有酒,便有梦境。白酒、黄酒、米酒,只要是酒,祖父都喝,来者不拒。加了红糖的酒,加了鸡蛋的酒,加了中草药的酒,他也喝。只要是酒,由粮食酿造而成的酒,由时间发酵来的酒,他都喜欢。只有喝了酒,身心才放松、舒坦。一日辛劳被酒抚平,由酒抵消了,体力因此获得庇护和保存。

祖父不仅自己喝酒,也给牛饮。它是他农忙时的伙伴,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做脱了力的牛亟需补充体力,祖父所能想到的滋补品就是酒,加了红糖和蛋液的黄酒,鸡蛋花在棕色酒液中丝丝缕缕地绽放,浓郁、馨香、甜蜜。

酒足饭饱后,祖父摇椅上一躺,醉眼迷蒙,开始讲故事。家里没有广播,他也不认识几个字。那些故事不从书上来,不从广播里来,它们来自哪里?无人知晓。它们可真够无厘头的。穷人从山上背回的石头会化作满坑满谷的金子,一株怎么也砍不碎、伐不倒的望郎树原来由痴情女子所变,还有被塞进竹笼里的鸡雏到了后半夜居然会跑出来,叽叽喳喳乱叫,好似喊魂。

只有一个解释,这些故事都是祖父喝下的酒变的。只要有酒,好故事就会源源不断而来。都是那个世界发生的事,人物有地主、长工、恶霸,有樵夫、农民、商贩,有田螺姑娘、仙人、玉皇大帝,情节是发财、破产、否极泰来,主题是扬善抑恶,惩治忤逆,宣扬人间正义。

酒气氤氲,于暗夜中闪闪发光的民间故事也长出毛茸茸的触须,逗人发笑,也让人惧怕。就像脑后嗖地吹来一股凉风,或射来一支利箭。屋里很暗,点着蜡,或干脆一团漆黑。可祖父的嗓门大得不得了,像躲在喇叭里说话,像躲在无数人的嗓门里说话。我们叫他轻点儿,别被墙壁那边的人听了去,别被夜游神听了去。他还以为我们叫他再大声点儿。于是,他的嗓门变得更大,喉咙里好像住着一面破锣鼓,震得房间窗户嗡嗡作响。

说话时,唾沫星子满天飞。白胡子上蘸了酒液,宛如镶了闪亮的细钻。祖父的牙齿所剩无几,脑子也不太灵光了,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的,但不妨碍那些故事自己长了翅膀飞出来。

我很怀疑,它们都是他借着酒劲随口瞎编的,就像从春天的树上摘下一片树叶那么容易。他的灵感来自酒,动力也是酒,不然,不喝酒的夜里,为何连半个故事也编不出?白天更不用说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愿说,只会说,嗯,啊,吃什么啊?

还能吃什么?除了酒,还有什么能让他眼睛发亮、健步如飞、喉头笑出声来?

那个春天,祖母往发上簪了一朵小花。一朵翠绿色的兰花。白天时,它被小心翼翼地别在衣裳扣眼上,到了夜里,它转移至祖母的发上。祖母的头发,黑的白的铁灰色的。一字形黑发夹笼着一股上等幽香,来自山野的香。兰是幽独佳人,世上最安静的花,其香窟里的清芬配方至今仍是谜。

祖父走后,他从山野挖来的春兰开花了,瓣形似荷,一开便是五六朵。他留下的酒盏温润寂静,没有反光,仍摆在食橱里。

祖母开始在春夜里饮酒。一开始,她避人耳目,偷偷摸摸,一脸羞涩胆怯的表情。渐渐地,酒与酒之间似产生神秘连通,又有香气作为指引,饮者放了胆,喝得如痴如醉,却从不让自己真的醉倒。

没有人比她更懂分寸。一盏黄酒,或更小盏的白酒,是祖母每个夜里的酒量。她从祖父那里继承下酒器、酒坛和酒桌,还有一颗微醺把玩之心。昏暗灯影下,黝黑木桌前,桌上摆着这些下酒菜:毛豆、鱼干、花生、豆腐乳。可增可减,即兴发挥。

夜幕降临,属于祖母一个人的酒宴开场了。

喝酒是天赋本能。有人无师自通,有人滴酒不沾。祖母如何从滴酒不沾过渡到每日睡前必饮上一杯,据本人讲述,原因只有一个字:香。每次闻到酒味,她的眼前就飘荡着一个字:香。

祖母常饮的是黄酒,而温酒是饮前必备程序。无论是微火煮酒,还是隔水热酒,她要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让酒中香气更为浓郁、缠绵。从屋子外面走过,甚至只要走到小院门口,就能闻到。

祖母还在酒中放入枸杞、红枣、焦糖、姜丝,鼻子辨别气味的能力实在有限,但酒香永远占据上风。祖母的小屋成了酒屋,成了温暖、神秘、幸福的代名词。可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过了年,就要满八十五了。

祖母病了,吃不下饭,还好有酒。肚子疼,睡不着,有话说不出,那就喝点酒吧。温一口黄酒,放红糖、鸡蛋或茶叶。杯酒下肚后,病体舒服多了,也能入睡了。酒后,她梦见死去三十几年的老父,梦见哥哥,还梦见丈夫。她的梦里都是那个世界的人。他们坐在除夕的饭桌前饮酒、聊天,谈笑风生。下雪了,雪像醉酒的人,晃晃悠悠来到人间。野猪来到屋子里偷喝米酒,醉倒后呼呼大睡。没有人去打扰它,宰杀它,任它鼾声如雷。

梦中野猪的鼾声,将祖母惊醒。

年轻时,祖母家里一直没有足够的粮食用来酿酒;等到粮食堆满谷仓,要从谷仓的仓门里挤出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人亲自酿酒了。琳琅的酒液摆在超市货架上,应有尽有。而野猪,她和祖父的确捕食过一头。它横行霸道,掠夺庄稼,直到掉入农人的陷阱里,嗷嗷乱叫,分外惨烈。分食野猪肉那天,整个村庄的人都出动了,拿着锅碗瓢盆,像是过节。

祖母做梦也没想到,大限到来之际,居然梦到一头醉酒的野猪。

这个位于天目山下的村庄叫九狮村,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酿酒,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喝酒。我怀疑他们酿的酒都是被自己人喝光的。空气里充溢着氤氲不散的酒气,好像闻一闻就会醉。这里,山高林密、清泉醇洌,大地深处漫溢着酒香。

九狮———酒肆、酒事、酒与诗。

让狮子在酒中醒来。

九狮的酒,有诗的酒。

九头狮子在饮酒。

九狮,多好的名字啊。命名为万物之始。九狮村有狮子,也有酒。或者,没有狮子,却有酒。再或者,既然九头狮子都有了,还愁没酒?

说来说去,都和酒有关。酒是九狮村的灵魂。九狮村不止有酒,还有竹笋、青豆,还有银杏、柿子、麻栗树,还有云、花、雨、雪。别处该有的,九狮村都有。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篝火。要多少木柴才能堆出这么密集、这么明亮的火焰。高高蹿起的火焰就像火的雕塑,就像小型太阳。围炉曾入诗,篝火更可入画,入西洋油画。还是露天的、与天相接的炉子。一靠近,脸庞和脖颈便烫得发热。不得不离远一些,还是想看火,接近火。那升到顶端又落下的火焰,当被相机快门摄入时就像根根分明的金针。

金色的赤色的火焰踮着脚尖不停地往上蹿,好像能舔到天幕,好像能够到那个最终的点。夜深了,竖立的木柴终于倒伏在地,它们燃尽了,变成灰色的黑色的灰烬。残存的火焰仍在呐喊、发力,试图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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