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的觉悟
作者: 刘三金一
午夜时分,我终于鼓起勇气,拿出手机登入了高考查分的网站。结果就像我预想的那样,一场猛烈的失败,足以让所有竞争对手笑掉大牙。面对着被囚禁在表格里的那些数字,那个我不想要的人生,我发觉我其实对自己知之甚少———如果我不再是一个“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的学生,那么我是谁?如果我不再被老师认可,那么我是谁?这些问题都好棘手。我又想起来,我们家在大概五年前去野餐过一次。是的,五年之前,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一起,在公园的树荫下面。我记得当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我们都开始大笑。我笑得最起劲,就好像要把这辈子剩下来的快乐一并发泄完似的。而现在,五年之后的我,侧卧着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屏幕,不断地思考,我当时在笑什么呢?笑得那么起劲,把这辈子接下来的快乐都笑完了。就好像吃零食把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吃完了,接下来的部分就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那样,我已经用完了快乐的兑换券,尽管我没怎么感到快乐。母亲曾经说为了我,他们忍痛牺牲了一切他们本该拥有的东西,作为长线投资的股本押在我身上。而我这个落魄的基金经理又该拿什么交差呢?我已经享受完了这些我原本就不配拥有的幸福,现在我是个穷光蛋,还背着一屁股爱的债务。
客厅里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翻身下床。没有锁芯的我的房门虚掩着,我探出头去。借着客厅昏暗的灯光,我大概辨认出那个颓废地缩在墙角的东西是一个电饭煲。而我的父亲瘫坐在桌边,手里拿着螺丝刀。
“我修不好。”他的肩膀微微抽动。
“哭什么哭!眼泪是最假的东西!”父亲吼道,那时的他比现在年轻十岁。浑身颤抖的我靠墙站着,用力止住眼泪,可喉管还是一阵阵抽动。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地面上也满是这些颓废的东西———玩具、书本、成绩单,它们似乎个个脸上都有畏惧的表情,害怕暴怒的父亲把它们弄得比破碎更碎。尽管如此,父亲仍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温柔像礁石上的牡蛎,总在狂风暴雨之后才水落石出。
我扶着门看着,父亲最后还是睡着了,螺丝刀从手边滑落。
二
他换档、踩油门,那些枪声、惨叫声、警笛声都被我们甩在身后。
我摇上车窗,慢慢琢磨出嘴里甜丝丝的血腥味,像是含着一颗小小的螺钉。
“只要有了钱,一切都不会是问题。”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如是说道。窗外是半明半暗的隧道墙壁,发动机兀自运转着,让隧道变得好空、好长。我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以一种不那么淑女的方式坐着,就算穿着裙子。
“喂,有了钱,你想要干什么?”他问,似乎是觉得一直不说话的我有些扫兴。
“买玩具。”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句话。这叫什么愿望?有什么玩具会贵到,需要一笔用血和子弹换来的钱才能买?
“……不要你买,我会送你玩具。”男人说。
“但是你会把它弄坏。我记得的。小熊、积木城堡、漫画书———”我说,“总之,你弄坏的是无论花再多钱,也换不回来的珍贵的东西。就算我再买一模一样的,也不会补救多少。”
“是因为我把它弄坏了,它才显得珍贵。”他的嘴咧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而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笑。
这句话之后,二人没再对话,直到后视镜里的红蓝光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直到子弹敲碎了后挡风玻璃,堆在后座上的钞票像是冬天里被风卷起来的团雪一样撒了出去。在闷热潮湿的夏夜街道上,我和父亲制造了一场雪,用钞票。
父亲突然猛踩刹车,我们停了下来。警笛愈发刺耳。于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我们用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钞票,就这样温柔地把我们盖上,仿佛我们是它们的主人那样。
醒来的时候,周遭仿佛还充斥着那些味道,挥之不去。梦境就像无意停在肩头的鸟儿,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就会飞走,只留下振翅的声响。洗漱的时候,面对着镜中我憔悴浮肿的脸,我暗暗发誓再也不要抢银行了,就好像真的抢过一样。已经七点多了,补习班的学生正在等待我这位不太爱讲课的兼职老师。在公交车上,我用阻隔在我和司机之间的玻璃细细打量着我———戴眼镜、圆脸、不太爱笑、小眼睛。或许笑一下的话,会可爱一点呢,我这么想着,又不太好意思笑。好像笑了就对不起我悲惨的人生,那个被框在表格里的,被数字囚禁住的人生。
“要爱笑一点,你明明这么可爱。学生们都觉得你有点太凶了,这样下去不行啊。”补习班的主管老师那天这么说道。我知道她是个圆滑世故的人,在难缠的家长和学生之间游刃有余。所以她说这话,是真的觉得我很可爱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是如果她的目的只是让我多笑一笑,那也无妨。对我还是对她都有好处,说不定可以拯救世界呢。如果我的学生被我感化,努力学习的话。
物理、化学。我是真的喜欢这两个科目吗?还是只是因为它们能给我一些虚荣、让我能凑出学费?望着学生埋头思考,却好久好久都不能动笔的时候,我如此想着。七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正如照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一样,公平又混账。
同样公平且混账的太阳也存在于那座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激烈战场———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的我眼里的世界。那时的我们好像是要把自己的知识掏出来放在桌上炫耀似的,在自习室的桌面上,把书堆成一座座山头。这好像是摞起来的筹码,只不过和我们对赌的是命运。那时候在校园小径上奔跑的我,时常觉得命运在我面前是占下风的,我只需稍稍加速,就能大获全胜。然而,被套住的是谁,有资格笑的又是谁呢?
“老师?”一只手在我面前晃荡,是我的学生,一盏不省油的灯。发觉自己走神了的我为了避免尴尬,顺手拿过来他的卷子。那上面画满了圆圈图案,每个小图案由一个稍大的椭圆和里面两个并列的圆圈组成,有种怪异的亲切感。“我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做题,你做在哪了?你这画的什么啊,无不无聊?”我说,“我要你画的平衡图像就长这个样子吗?”在我把这张破纸翻来覆去的时间里,我终于明白一开始看见这副图像的时候,那种令人难受的熟悉感到底是怎么来的了。一个稍大的圆圈和里面两个并列的圆圈,就是我啊,戴眼镜的我。
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我把那张卷子甩了出去。
“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这么基础的知识。还有,上课的时候不要浪费时间,你父母辛苦工作就是为了供你上学,你就是这么回报他们的吗?”我的嘴里居然冒出了这种话。这种被父母说过无数次的,至今仍能让我生理上厌恶的话。
赌气似地捡起那张卷子之后,他还是把我想要的曲线画出来了。“这样就行了吧。”凝视自己的答案良久,他终于说道。
“还是有些敷衍啊,你的直角坐标系,画成锐角的了哦。”我笑道,“还有,你的方程式配平配错了啊。你画的这些鬼画符是用铅笔画的吧,快擦掉。腾点空间再写一遍。”这么说着,我把板凳挪动了一下,二人靠得比以前更近了。“老师,这是———”他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是又放弃了。在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我的脸颊像是小小的太阳那样,炽热通红———我为什么要故意提到鬼画符啊。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还要确认一下?他埋头计算着,侧脸也有些潮红。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的时候,手表响了———两小时的授课时间结束了。我终于得救。
厕所里坏掉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徒劳地想把洗手池滴穿。而镜子里面的我恶狠狠地盯着真正的我,好像是对我的表现很失望似的。脸上的水珠滑进脖颈的时候,已经变得温热,潮湿的运动背心像是放久了的威化饼干那样让人不痛快。令人不适的恶心感,和当初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运动场露天观众席的下方,器材室的隔间里,那个人把我挤在墙上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恶心的、黏糊糊的感觉。
在阴暗、逼仄的器材室里,他等我一进门便反锁了房门,直接抱了上来。我们两个的汗水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在逼仄的房间里不断地蒸腾。“干嘛啊,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正按在我的胸部上面。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这么说———”他吼道。
“———现在不了!”我将他的半截话塞了回去。
“你难道不想要这样吗?”他把脸凑了上来。
“不……不……不!”我左右转头,躲避着他的嘴唇,可是失败了。他用身体用力把我压在墙上,腾出两只手来抱着我的头,死死把我的头掰了过来。我能感到他的舌头正在我的嘴唇里扭动着,血腥味让我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只水蛭。我紧闭牙关,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变得好陌生,似乎寄居在其中的灵魂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一缕,又或者只是原来的灵魂卸掉了伪装,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于是猛地张嘴,用力地咬了下去。
“你这婊子!”他一下子把我推开,随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一个趔趄,若不是器材架子拦住了我,我就会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你这婊子!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清纯?”他整理着衣领和裤子,颇为不爽地看着地上的我。我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知道爸爸不会来救我,只有这些篮球、排球、羽毛球和球拍会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它们尚未学会说话,无法替我作证。
现在想起来,那整个下午,我都在以仿佛要把母乳都吐出来的程度,不断地呕吐。前后的记忆都趋于模糊、失真,只有中间这一段是如此的鲜活生动。这是我记忆中最不忍卒读的一页,呕吐物冲出喉管的烧灼感似乎仍在喉头。那晚,我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外套没脱,甚至连书包都没解下来。父亲在门口问我为什么不出来做饭。
我说我痛经了,随后便支支吾吾地哭了起来。父亲打开了灯,坐在我的床边,问我发生了什么。而那些话、那些证言卡在我的喉头,怎么也出不来,完全不像呕吐物那样畅通无阻。我确实什么也说不了,露天看台的监控探头年久失修,有几个甚至都没接电线。父亲只是摩挲着我的头———外婆住院了,那晚我们都没吃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那三个月陷入初恋的迷茫混沌让我忽略了正在身后运转的命运巨轮,直到那天早上我才听见它的轰鸣。它正徐徐转动,马上就要把我的后脚跟卷进其中。别的事物没有资格取代学习的位置,高考就在眼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保住了我的贞洁。
我苦笑一声,用纸把手脸擦干,走出了厕所。下午的课虽然没有犯困,但是脑子里全部都是圆圈、圆圈、圆圈。一个稍大一些的圆圈、加上里面并列的两个圆圈,就是我。真有才呢,居然能想到这么简洁的画法,一下子就能戳中我的痛处。这么想来我也算是挺任性的了,明明店员小姐都说了,圆脸女生不太适合戴圆框眼镜,但我还是赌气似地选了一副夸张的黑框眼镜,就像很早的电视剧《丑女无敌》里的那个丑女戴着的那种一样。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圆框,就算不太适合。也有可能正是因为不太适合,才会喜欢,仿佛我潜意识里的叛逆。
三
从巷口望去,可以看见外婆坐在门外的板凳上,凝视着地上一滩干涸的污水。单元楼门口的灯忽明忽暗,但不妨碍蚊虫飞舞。我提着包站着,有些犹豫不决。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味道,锅铲碰撞声、吵架声、嬉笑声不绝于耳。而外婆只是那样坐着,冷冷地看着,似乎这些东西都和她没有关系。我咽了咽口水,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外婆。”
坐在板凳上的那个老人缓缓直起身子,看向了我。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可以称作是表情的东西了,只剩嘴唇不住地抽动,和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一样。
“你爸爸还没有回来,我在等。”她说。
“爸爸去外地了。一个急单,要过两天才能回来。”我回答。如果父亲或者我一直没有回来,她肯定就会一直等下去,真不让人省心。疾病让她变得幼稚,天真,却不像小孩子那样充满希望。“走,回家去啦。”我想扶着她起身,她却固执地坐着。“我得等着。”她喃喃地说。
费了好大劲,终于连哄带骗地把外婆带上楼,回到我们的,房子。
我右手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左手紧握着外婆的手,然后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旋转。这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变成了外婆原本期待着的那个连名字都准备好了的外孙。门开之后,里面凝固的空气总算流动了一些。“小心点,别摔着了。”我如此嘱咐道,然后摸黑打开了客厅的灯。满目萧然的景象又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