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人杰

作者: 韩振远

河湾人杰0

1

黄河流到河湾村前,踅了个亮晃晃的弯。站村前崖上看,河水像一幅大写意,从天边来,又流向天边。我一度怀疑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看到这段黄河后写的,禹门口以上、风陵渡以下的黄河都没有这种气势,只有我们这里的黄河才这么铺天盖地,恣肆汪洋,游走在两岸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河瘦的时候,水流分成几股,在宽阔的河滩上游荡,悠然随意,忽东忽西,到河湾村北,扯出一条汊流,平时宛若小溪,懒洋洋,曲折蛇行,绕出一湾河水后,缓缓南去,与主流汇合。主流与汊流之间,夹着一大片河滩,村里人称为夹滩。入夏,夹滩上芦苇茂密,蒲草青翠,鸟儿在夹滩与河湾间翻飞。初来这里,会感觉河湾很温柔,好像不是黄河的一部分。

鸟儿种类很多,有鹳雀、鹰隼、白鹤、白鹭、灰鸭、大鸨、鸳鸯、沙燕,入冬,还有成群的白天鹅。众多鸟儿中,我不太喜欢鹳雀。这种看法源自我爹萧梁柱。我爹常年在河上行船,河滩茫茫,河水汤汤,鸟儿其实是行船人的伴儿。在我爹嘴里,鹳雀有个难听的名字———白老等。我爹说,白老等最会装。这可能是他不喜欢鹳雀的原因。我也常看到白老等如何装模作样。从河岸望去,白老等站在浅滩上,有时零零散散三五只,更多的时候孤零零一只,白衣仙人一般,平静、悠闲、高贵,长颈弯曲,一动不动,似若有所思,又像昏昏欲睡,比老和尚打坐还有耐性。有时候伸长脖颈,长喙朝天张开,扇动翅膀,给人慵懒散漫的感觉,像刚睡醒伸一下懒腰。河水在脚下荡漾,白老等一只脚跷起,一只脚站立,长时间等待,陷入泥沙也一动不动。河水溅起浪花,漂过水草,天空电闪雷鸣,骤降暴雨,白老等仍不动声色。它在等待机会。水面出现猎物,白老等仍然不动,直到猎物到眼前,尖喙突然刺入水中,势若奔雷,疾若闪电,机会一旦来临,从不会失手,等长颈仰起,一条小鱼或者一只大虾,已在它褐红色的喙间挣扎。

盛夏,水天相连,不见半片云翳,火炉样炙热。每天午后,趁大人昏昏欲睡,我与学仪、敬文相约来到河湾,站在河岸崖上,高举双臂,猛蹬双腿,在空中跃出个抛物线跳下,砸在平静的水面,啪一声,水花四溅,皮肤生痛。泥浆泛上来,一圈圈往外漾。河湾对面,一只白老等受到惊吓,再也顾不得优雅,慌忙扇动翅膀,扑棱棱,扑棱棱,将被泥沙淤没半截的细腿往出拔,好生狼狈,费好大劲也飞不起来,翅膀扇动得更急,河水被扇起波纹,好不容易将腿拔出来,呼呼飞上天空,看上去又那么从容优雅。三个家伙拍着水面笑,原来,白老等的高贵是装出来的,受到惊吓一样慌乱。

三个家伙下河,从来一丝不挂,光溜溜入水,光溜溜在水中嬉闹,玩够了,光溜溜上来,迈开细腿,露出豆芽般的小鸟鸟,爬上河边那道斜坡,走在村前小路上。一天,刚到村口,学仪不走了,将手里的短裤抖开,急急穿上,又搓搓手,抹脸上的泥沙。我看见女同学晓燕甩着小辫在远处一闪,也不自觉地捂胯间。学仪往手心吐唾沫,抹头发。我和敬文也知道男女大防,不再光屁股在村里跑。那时候,我们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

村小学在村西头,离河边二三百米,原来是萧家宗祠。听我爹说,祠堂不远处原本还有座小庙,叫河神庙,也叫禹王庙。庙大门朝西,面向大河,里面有泥塑彩绘的河神像和几块石碑。后来,河神庙拆了,河神像也没了,从此,河谷吹来的风格外大,眼前格外悲凉,村里发生什么事,好像都明晃晃,光屁股一样亮给黄河,也亮给河对面的陕西。不知什么时候,村人在河神庙旧址筑几堵土墙,挡住河,也挡住河谷四季不停的风,人走在村里,果然温馨许多。

教我们的女老师二十四五岁,有个好听的名字———高瑶。高老师身材丰满,皮肤白皙,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苍凉的黄河岸边,宛若一道亮丽风景。

河湾村小学是复式教学,四个年级,三十几个学生,每个年级五六个到十几个不等,越往上人数越少。共两名老师,各带两个年级,语文、算术、音体美全教。高老师教一、三年级,另一位年龄稍大的张姓女老师教二、四年级。上课时,两个年级背对背坐在同一间教室,低年级学生脸朝东,高年级学生脸朝西。两头都有黑板、讲台,老师两头跑,先给高年级布置作业,再给低年级讲课,讲完课,布置好作业,再给高年级讲。朗读课文时,两个年级要一起读,大家都扯开嗓门,童声嘹亮,从糊白麻纸又戳满破洞的窗户传出,乱哄哄,迎面被河风吹散,传得满村满巷都是。

高老师正在哺乳期,女儿还不满半岁,叫丫丫。帮她带孩子的是个絮絮叨叨、皱皱巴巴的老太婆,高老师喊她妈。我和学仪、敬文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老太婆到底是高老师阿家(婆婆)还是娘家妈。

那时候晋南乡村小学放假随农时,一年放四回假,寒暑假之外,收麦放麦假,收秋放秋假,各半个月,放学生回去帮生产队割麦收秋。麦假开学,一般到六月下旬,天气已经很热了。十几天没见,高老师好像更丰盈了,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短袖衫,前襟被乳房顶起,若山峰般高耸,可能奶水过于旺盛,上面洇出两团湿痕,从教室走过,带来一股浓重的乳香味。有几天,丫丫大概发烧,闹腾得厉害。一天正上课,教室外传来孩子哭闹声,高老师拉开教室门,呛白老太婆,你不能把娃抱远些?哭闹声远了,又近了。高老师朝外面瞥一眼,并不理会。孩子哭闹得撕心裂肺,传来老太婆的喊声,高瑶,高瑶,让丫丫吃一口。高老师为我们布置好作业,匆匆离开讲台,拉开教室门,一阵风似的出去,抱了丫丫又一阵风似的回来,坐在讲台小凳上,一条腿弯曲,脚搭到另一条腿膝盖处,有了个摇篮样的腿弯,将丫丫放上去,解开自己衣襟,里面是件粉色褂子,可能为方便哺乳,开了两个镶红边的圆洞,露出雪白饱满的乳房。喂孩子奶前,先扭过身,白皙的手捏住白皙的乳房,朝地上射出一股乳汁。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随后,抱起腿弯上的丫丫,先将嘴唇贴上孩子额头,试一下体温,再将乳头送入孩子口中。丫丫饿急了,噙住乳头,两只粉嫩小手抱着丰满的乳房贪婪吸吮。坐在讲台下,能听到丫丫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教室里很静,我觉得眼前白花花的,好像溢满乳汁。

学仪座位在我后一排,高老师喂丫丫奶那会儿,我能清楚听到学仪咽口水,感到身后课桌隐隐地动,抵住我腰眼。回头看,学仪手里的铅笔戳在作业本上,痴痴盯着高老师,等高老师抬起头,他又埋下头装作写作业。

高老师教学很认真,每天放学,要留下不会背诵课文的学生,先在教室里念,什么时候会背了,到她办公室兼卧室,喊一声报告走进去,站在她面前,哇啦哇啦背诵。有几天,我和学仪每天都被留下背书。学仪背书姿态和我不同,我背不下去时,低下头,抓耳挠腮,实在想不起,气也喘不匀,只好停下。学仪背不下去时,头反倒仰起,眯上眼,并不停止,不断重复一句话,像一波接一波的流水冲击渠闸,有时候骤然冲开,滔滔奔涌,有时候怎么也冲不开,只能反反复复接着冲。高老师还在喂丫丫奶,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与在教室里不同的是我们离得更近,能清楚看到乳房上细细的蓝色血管。有时候碰巧哄孩子睡觉,高老师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撑起头望背课文的学生,另一只手轻轻拍孩子。斜躺在床上的高老师凹凸分明,带几分倦意,又是另一种风情,将哺乳期青年女性的身材完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天,我和学仪都被留下背课文,我先背,学仪排在我身后,面对斜躺在床上略显倦慵的高老师,我结结巴巴,将课文背得支离破碎,学仪在身后不时递词提醒,高老师听见并不责怪。好容易背完,高老师说,下去再熟悉一下,先回家吃饭。我走出去,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学仪才出来,两人相跟回家。路上,学仪突然冒出一句,高老师房里气味真好闻。我也觉得好闻,很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那是一种香皂与人奶的混合气味,弥漫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学仪又说,其实在教室里,我早就把课文背熟了,可是一站到高老师面前又不会了,要背几回才能过。我说,你是故意的吧?学仪想了想说,是,又不是。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后,背课文,交作业,学仪都是最后一个,课文要到高老师房里背,作业也要到高老师房里交,我呢,成了同谋。

2

因为一年放四次假,暑假放得迟,一般要到七月二十几号。那时候天气更热,太阳火辣辣,村前的黄土崖,崖前的黄河流金烁火,热气蒸腾,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离放暑假还有一星期时,我们学校出了件大事。

那天是星期五。吃过下午饭,趁爹呼噜打得山响,我蹑手蹑脚溜出去,刚出门,看见学仪和敬文光着黢黑上身,站在敬文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朝这边招手,三个家伙顶着大太阳来到河边崖上。河湾里水波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学仪先脱去短裤,高举起双手,身体下蹲,做出个自以为优美的姿势,光溜溜若一条鲶鱼般跳下去,崖下随即传来两声尖叫,不等反应过来,我和敬文也跳下去,水花四溅,劈头盖脸,等从水里钻出来,看见两个人在扑腾,学仪大喊,晓燕!我抹去脸上的水,看清楚真是晓燕。她怎么会在河湾?以前,听说过村里女孩子趁没人时也下河,没想到会和我们撞到一起。晓燕惊惶失措,四肢齐舞,溅起水花朝河下游漂流,再往前就是大河,进了大河,晓燕就没命了。学仪大声喊晓燕,晓燕尖声喊救命。学仪用狗刨式朝那边游,一把拉住晓燕,没想到晓燕疯了一般,两手搂住学仪脖子,双腿夹住学仪腰,死死箍住不肯松开。两个人一起往水下沉。晓燕小辫散开,黑色绸缎一样漂浮在水面,学仪不见了踪影,我和敬文都惊呆了。河水漾动,泛起黄色泥浆。学仪挣扎着,终于从水面冒出来,将晓燕猛一推,我和敬文一人拉晓燕一只胳膊,离开深水。学仪还在扑腾,一点一点往浅处靠,眼看支撑不住,踉跄几步跌倒。河水一漾一漾,学仪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往外冒黄水。那边,晓燕衣裤湿漉漉,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喊:晓燕死了。

敬文喊:学仪也死了。

我喊:快去叫大人。

敬文说:你去。

我说:我害怕。

敬文说:咱俩都去。

短裤还在崖上,两人都顾不得,一丝不挂,撒开脚丫往村里跑,到学校大门前,穿过门洞,看到高老师半躺在凉席上哄孩子,我大喊:学仪晓燕下河淹死了!

高老师白皙的脸变了颜色,问:你说什么?

敬文说:真的,学仪晓燕都死了。

高老师放下丫丫,大喊:快领我去。又喊,敬文你去村里叫人。

我和高老师朝河边飞奔,身后,丫丫莲藕般的四肢朝天,手脚乱舞,哇哇哭。高老师真急了,衣襟也没来得及扣,孩子也顾不上管。

从那面斜坡下到河边,晓燕已坐起来,看样子没事,湿淋淋的头窝在两腿间,坐在学仪身边嘤嘤哭。学仪双目紧闭,赤条条躺在浅水中,阳光炙烤着黑瘦的身体,像一条死鱼。高老师鞋也没脱,锳进水里,一把抱起学仪放到岸边,拍拍脸,单腿跪地,将学仪脸朝下放到大腿上,拍打背部,一股黄水从学仪嘴里冒出来。高老师又将学仪翻过来,不停地按,流着眼泪喊学仪。学仪光溜溜,任由高老师几次翻来倒去,最后抱在怀里。

那面坡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敬文领几个男人跑下来,有学仪爹侯三、敬文爹萧老四和我爹萧梁柱。不等走到跟前,我爹粗声大气喊,高老师别哭了,这小子活得旺旺的,死不了。

高老师抱着学仪,呼呼喘气,抬头望向我爹,一脸茫然。

我爹指着学仪说:你看。

高老师朝学仪望一眼,脸竟红了,将学仪放在地上,急忙扣上衣襟。

阳光下,学仪的小鸟鸟直撅撅立起来,胀得像春天河滩上的芦笋。侯三走过来,踢学仪一脚,喊,臭小子,叫你下河!叫你下河!

学仪动了动,侯三再踢一脚。学仪睁开了眼,侯三还要踢,被高老师拦住,又将学仪抱起来,紧贴在胸口。

回去后,我们三个都挨了一顿揍,晓燕也被她奶奶连骂两天。晓燕很委屈,说她只是想在水边洗洗,洗着洗着,就走到水里,没想到岸上会跳下来个人,砸到她身上,一下把她砸晕了。

我偷偷问过学仪,那天你是不是装死?

学仪说:你胡说,我是让晓燕死死抱住,才沉下去的,晓燕那么瘦小,劲真大。

敬文嘻嘻笑,说:一天两个女人抱,美吧?

学仪脸微红,说:没觉得晓燕是个女的,在水里头滑滑的,像被水蛇缠住,要没你俩个,我和她真没命了。

敬文说:那被高老师抱住呢?怎么就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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