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花朵

1.爸爸回来了

我还是回来了。

我刚结束了在南方一家工厂打螺丝的工作。一个人长期游走于南方，在工业喧嚣与青春热血的理想中燃烧自己。那时，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这样燃烧的意义是什么呢？我逃离故乡时还是一个孩子，可是现在呢？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在家乡客里山，和她的奶奶在一起生活。在这之前，我也早已结束了一段情感历程。关于情感与孩子，我都还没来得及认真琢磨，就展开了错综复杂的人间脉络。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任由烟自己燃烧。其实我很抵触抽烟，我对于烟和酒并不感冒，也没有适应这方面的天赋。但奇怪的是，一旦接触上了，很长时间都难以戒掉。就像一种莫名其妙的瘾，上了发条，在生命的马达里自由地奔跑。

我能跑过自己吗？自由的起点开启后，我发现我一路奔跑的远方找寻不到停下来的我。我才发现生命中我所有的热爱及试探，其实从选择那刻起，都在围绕一个课题深入浅出。在孩子出生之前和孩子出生之后，我和我就已经在人生跑道上见了分晓。请原谅我的愚笨，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必然的惨败经历。我开始试着去理解现在的生活，但我发现我无法适应一个人，包括孤独的自己。

抛开这些生活的哲学与所谓的思考吧。我们回到眼前的境况中来，很显然，我已经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因为在家乡，还有她，我的女儿。她正在山下小学读三年级，刚好九岁，我叫她悦宝。这一年是2015年，我返回家乡时，正是初春，具体是哪天，我已记不大清，但肯定是周六，因为悦宝在她的日记里写得很清楚，爸爸是周六回家的。只是这个马大哈女儿，偏偏就没有写日期，只写了星期六。奶奶说起悦宝时，是有很多烦心事和意见的，她说，悦宝调起皮来，院子里少见。当真是烦得脑壳疼，心口堂打颤颤。但就是这么一个让奶奶又欢喜又烦恼的悦宝，开学第一天就做了一件可爱的事情，这可爱是我从她的日记里发现的。

悦宝日记：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来了两位新同学。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介绍。首先，发了本子又发书。但是，有些书还没发，今天一整天都是上语文课。当老师问桃花有多少个花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知道的都是乱说的。回到家后，我想起了老师说的话，我飞快地爬到桃树上，奶奶很好奇地问：“去树上干吗？”我说：“马上就知道了。”然后，我拿起一朵桃花仔细地数了数，到底有多少花瓣。

“到底有多少花瓣？”我也想知道。可是日记都写完了，也没有见她写出来一朵桃花到底有多少花瓣。我也没有问她，我现在再问她，她还会记得吗？她会不会听了我的问题后，又继续爬上屋门前的桃树上去数一数枝头的桃花呢？这种认真的科学精神，我每想起一次，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样的举动对于适应了泥土与植物的奶奶来说，可能没什么新鲜，但对于久居工业城市的我，在得知她这样的诗意行为时觉得甚是有趣。她的身体里有着远胜于我且吸引我的无穷的秘密。

她无疑也是我的一个秘密。我在返回的路上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基本上是陌生的，她能与我一起愉快地相处与交谈么？想起她，我总是有很多愉快的情绪涌上来，有美好的，也有充满力量的，更有无限自如的辽阔。

想象有时只不过是月光的漏洞。尽管这漏洞里填满了生活的苦涩与无奈。事实上，她给出的生活难题与麻烦总是一个接连一个，但不得不承认，她给予我孤独深处的亮色也是一粒又一粒，有萤火虫的闪烁，也有星空的动人。

我从十字亭下了班车，看到月光打湿了我一地的清瘦。

我陷入了一种月光的错觉，或是梦境。在回家路上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采摘着山路边的野生植物，还有一种花粒般的植物，是可以摘下来吃的，那是我们小时候最难忘的味道。我们叫它“救粮兵”，还有其它的叫法，但我想不起来了。悦宝告诉我，她吃过这个，有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采摘过这种野生的植物，很好吃。

她看着我时，我发现了她眼睛里有月亮。

我想让她喊声爸爸，可是她模样神气，根本不屑理我。

我是坐长途班车从深圳回来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悦宝我回来的事情，我已经在十字亭下了车。我再打电话时，刚好悦宝接了电话，母亲才告诉悦宝，爸爸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她没有在见到我时喊一声爸爸，但我能倾听到她心里不止一遍地在说，爸爸回来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有月光在闪烁。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沿着山路走着。我走在最前面，悦宝在中间，母亲在最后跟着，打着手电筒。悦宝抱着一个小机器人蓝兔，蓝兔有很多的歌曲和故事，她一会儿放歌，一会儿又播放故事。树木和植物越发沉寂，只剩下蓝兔的声音和月光跟着我们。

这蓝兔是我刚结束打螺丝的工厂生产的。刚带给她时，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蓝兔。

她突然大喊一句，爸爸回来了！把路边草丛里的昆虫都吓得飞了起来，萤火虫也点燃了月光里的亲戚。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泥土的亲切，好多莫名奇妙的伤感油然而生。月光从头到尾一直跟着我们仨，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回来，女儿也只跟她的蓝兔偶尔说几句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看到她又小了好多，也瘦了些许，没有了我在家时的那份活泼。她身上多了一种我离开后无法说清的东西。她有时看着我傻笑，看着我傻笑时，我突然又有了伤感的成分。我开始在心里问自己，这些年，我到底在经历怎样的生活呢？而这次，我确定返回故乡，是为了跟她一起重新面对这脚下的大地吗？

悦宝日记：周六晚上的时候，我听见了电话在响，我就叫奶奶过来接电话。奶奶让拿了手电同（筒），让我跟她一起出门去，她急急忙忙跑在前面，我傻傻地跟着，我不知道怎么了，奶奶没有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是奶奶去帮着爸爸拿他的行李，怪不得奶奶一路上走得风快，原来是爸爸回来了！

母亲给我热了饭，我才发现肚子有点饿。女儿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她好像很兴奋。我说，还不困？快去睡觉吧。

悦宝看着我，心里像是有什么话，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我随便扒拉了几口，对她说，你平时上学都起得来床吗？她说，起得来的。她怕我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平常早上六点就起床了哩！说话时充满了神气。

我忍不住一把抱起了她，想把她举起来，没想到她竟如此轻盈，就像一件棉袄。有一种绵软温暖的轻盈，直击我内心深处。我问母亲，悦宝是不是平时吃饭吃得太少了？我每次都会吃完一碗饭的。没等母亲回复，她就欣喜地告诉我。母亲说，悦宝吃饭老是慢腾腾的，吃一碗磨时间。我对悦宝说，要多吃饭，至少要吃两碗，吃饱了才能长身体，学习才能跟得上。

悦宝听我提到学习，就用手指向堂屋旁边的墙壁，我才看到墙上全都是女儿的奖状。三年级期中考试得了全年级三等奖，看上去还不错。我把给女儿买的东西都从包里拿出来，还有两本书，一本《安徒生童话》，一本《365夜故事》。悦宝拿起一本《365夜故事》问我，还有别的书吗？她翻开来大声地朗诵起来，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喜欢看书。

家里的被子好重，盖在身上却不太暖和。窗子和房门都已经关上，但还是能感觉到风从门窗的缝隙间渗透进来，有一点点清冷。窗子和墙上都挂着腊鸭、腊肉等。

很晚了，悦宝还不肯去睡，她说，爸爸回来了，我要跟爸爸睡。我答应了她，她跳上床，快速地溜进被子里，躺在我的旁边问东问西。我说，明天再跟你聊天，今天太晚了。过了一会儿，悦宝说还是去跟奶奶睡，于是爬起来，又去奶奶的房间里了。我听见悦宝跟母亲说，我想跟爸爸一起睡。可是他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睡的还是以前老屋的房间，但现在已经是新房子了，是二哥把老房子拆了后修建的新房。准确地说，现在我不过是个远方的客人，暂住在这里罢了。这是故乡的地址，但我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就像一个突然丢失了故乡的人。

2.奶奶起得很早

一周过去了，转眼又是周一。

母亲醒得早，比我还早就起床了。早上6点，悦宝还在床上睡得香。我悄悄穿好衣服，生怕吵醒了她，想让她多睡会儿，这个点对她来说，还算是早的，因为去山下小学是定点的校车，来院门口公路上接的。她是7点多钟去学校上学。

看着她熟睡的脸庞与恬静的呼吸声，我俯下身子用耳朵贴近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酥绵绵的感觉。她动了一下嘴巴，又动了一下，我真忍不住想亲她一口。

母亲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灶炉里的柴火点燃，要先烧点热水洗脸，然后就是准备做早饭给悦宝吃。院子里的寂静也在这柴火的噼啪声中慢慢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比这寂静更热烈的，比热烈更闹腾的家禽，还有猪牛羊等。村子的孩子和老人们，慢慢也被这柴火点燃，整个故乡都升起炊烟，在瓦檐上，在树枝上，在人间大地的上空袅绕。

清早的天气还真有点冷。在灶火旁烤火都能感受到一股山林的寒气透过门窗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身子抖动了几下。我说，姆妈，这天气变冷了？母亲说，清早的天是这样的。就着燃烧的柴火，我和母亲也聊起了家常与琐碎，当然更多的是关于孩子的点点滴滴。只有跟母亲聊天我才感受到一种生活的真切与感动，让我觉得生活的一地鸡毛其实也是充满趣味与可爱的。我什么话都可以讲给她听，母亲什么话都愿意倾听我的。这样的交谈真是愉快而美好。我基本上可以确认，悦宝在家里无论是写作业还是帮助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是胜任的，也是可以胜任的。她聪明，有很多孩子身上没有的个性与独特。怎么说呢？她烦起人来“烦得哈”（“哈”，在我们那里是一种哈气说法，有固执的笨，有烦恼的拗），却是那种会可爱到你，让你很想疼很想爱的孩子。

母亲往灶膛中心添了几块木柴，她在烧开水。我舀了一瓢热水到盆里，洗了一把脸，感觉整个身子都有一股暖流在传递。

关在藏柜门最下面的鸡也都伸长了脖子看我们，有的啄米一样啄着木板，有的拍打着翅膀，有的突然一时兴起喊起了“咯咯咯”的嗓音。母亲一边忙着开鸡笼门，一边假装生气地说，闹么个闹，现在就放你们出来。

鸡们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有的摇晃着身子跑，有的则慢腾腾的，走一步，看两步，有的几乎是用翅膀在飞，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背好像又驼了，人也小了，白头发越发多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闲不住的还有她一直在的神气。我们正说着话，母亲喂养的一只羊也挣脱了束缚的绳子，来到灶火边蹲着，它也想烤火。

母亲说，这只羊只要看到我生柴火，就会跑来火塘边烤火。

嘿，这是母亲的伙伴，愿意陪伴母亲孤单的好伙伴。

悦宝还在睡梦中，我喊醒了她。刚吃完早饭，校车就来了，司机在院子门口响了几声喇叭。她拿起书包就往门外跑，奶奶说，慢点跑，莫急，车子会等你的。

悦宝日记：今天，我以为第五节课是数学课，那是因为星期一、二、三、四最后一节课都是数学课。等到了第五节课时，则是默写生字，我的以为发生了改变。

放学时，我上车后，我看见两只狗在打架。有一只狗的宝宝实在忍不住，去帮妈妈对付那只狗，不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它们不打架了———和好了。在我快要下车时，非常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就是：我准备下车时，脚被校车的门给卡住了，卡得我动弹不得。

3.她问起了妈妈

悦宝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要她？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知道她很想妈妈，想跟她一起生活。这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我的母亲，悦宝的奶奶从未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所以，悦宝就想起了一个人来，她想到了四姨奶奶读过书，会识字，肯定能帮她。她就瞒着奶奶去找了四姨奶奶，哭着让四姨奶奶帮她找到妈妈，还磕着头说日后等她长大了，一定会打工赚钱报答四姨奶奶的。把四姨奶奶给笑得不行，但笑过之后的四姨奶奶觉得这个事情可不小，她赶紧让母亲告诉了我。我听到这件事情后，失眠了好多个夜晚。

我决定回家陪伴她。她现在还小，很多东西无法跟她说，也说不清楚。每个孩子的心里都很爱妈妈。我问她，妈妈和爸爸之间，谁最让她想念？我问了这样的问题后，就后悔了，很显然，这样的问题还用得着问吗？只会更勾起她伤心的回忆。她说，是妈妈。她更爱妈妈多一点。

我会帮你找到妈妈的。她欣喜若狂，立马跳了起来，紧紧抱着我，流着鼻涕问我，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她听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的整个身体也饱满丰富了起来，有一种充满飞翔的磁性，温暖而有力地拥得我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