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位
作者: 彭图一
马森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马森先生,你在哪里?童焕杀人自首,指定您当他的辩护人,如果同意,请回复!如果不同意,也请回复!石桥县人民法院。”
收到短信时,马森正和妻子在三亚海滩上散步。应朋友之邀,二人到三亚来过冬,刚到四五天,忽然接到这样一条短信。马森盯着那条短信读了几遍,心里一片茫然。
妻子见他盯着手机发愣,问他怎么了?他把手机递到妻子手中,妻子看完后惊惧地问:
“谁是童焕,杀了什么人?为什么让你当辩护人?你又不是律师。”
妻子一句赶一句地发问,马森理解她的心情,她是第一次来海南,前几年说过几次要来,却一次也没来成,今年来了,说好至少住一个月,春节前回去。这条短信显然会破坏他们的计划,她怎能不急?马森叹口气,眼望着不远处隐隐露出轮廓的鹿回头石雕,幽幽地说:
“你还记得老童家那个三小子吧?”
“哪个老童?”妻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会有哪个老童,童思正。”
“他三儿子叫童焕?童三不是离婚后神经了吗?老童也死了有两年了吧!”
童三是不是叫童焕,马森也不敢确定,平时老童说到他的孩子们,都是老大、老二、老三或他们的小名,很少提他们的名字。马森不爱操闲心,又没在组织、人事部门待过,不是很熟的人根本记不住人家姓甚名谁,有次在酒席上跨桌子敬酒,人家让他先敬首席上的市委副书记,他竟然问副书记,你还在某某县里吧?弄过不少类似笑话。但这次,一看那短信上的童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老童家三小子。妻子的问话不无道理,他现在脑子里正为此乱轰轰的,没回答妻子的疑问,碰了碰妻子的胳膊,扭转身说:
“回吧,你也累了吧?”
“回哪里?”
“回住处,还能回哪里,事情总得弄清楚。”
这下,妻子似乎放了心,叹口气说:“老童一家子真够可怜的。可不敢真是他家三小子吧……”
马森也希望真不是,但他所认识的姓童的除了童思正的孩子们,又有谁会让他当辩护人呢?而老童家又遭了那样大的事,如果有些血性的,也只有老童家的孩子们有这种可能。不过,老童家的孩子们一个个像老童一样蔫蔫的,善善的,是哪个会干出这样的事呢?他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凑不成一个完整面貌。
“幸亏你那年没去他们学校。”
两人默默走着,妻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马森“嗯”了一声,心说:不是幸亏,是我根本就不想去。一辈子追求自由,好容易熬到退休,还给别人打工,看人的眉高眼低,更何况是私立学校。马森对私立学校有自己的看法,学校本是公益性事业,不以挣钱为目的;允许私立学校高收费,将学校办成挣钱机构,这让他始终不以为然,所以当童思正就学校是叫“培人”还是叫“培才”的问题上打电话征求他意见时,他脱口而出说还是叫“培仁”好,仁者爱人。不料一句话说得童思正连声叫好,并请他题写校匾,当培仁学校的顾问。对当顾问的事,妻子当时倒是动过心,婉转地劝他去。童思正说了,请他当顾问,主要是借助他的声望,一个月顾问费3000,并不要求他长住学校,也就是俗语所说,顾上了问问,顾不上问也不用问。妻子肯定是想起了当初希望他去的意思,如今才发这样的感慨。马森想的却是,或许当初他答应了给童思正学校当顾问,培仁学校也不会弄到后来那样的地步。他虽没当顾问,但在事发后,童思正三天两头找他,他做的事不比他那些顾问做得少。以致他县里那些学生朋友,一见他就劝他不要插手童思正培仁学校的事。
马森又何尝想插手,但做人的道义不允许他不插手。人之为人,首先应该遵循为人之道,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即使泛泛之交,朋友有事,也得帮忙,何况童思正。
马森刚开始当代教就在童思正任校长的学校。两人是同乡,村子相隔不过五六里地,每年过六一,全乡学生都要集中到联校所在地联欢。马森上小学四年级时,童思正师范刚毕业,在本乡当教师。据童思正说,他在本乡当教师时就知道马森,马森画画得好,作文写得好,每年六一,联校的手工和作文展览上都有他的作品,而且都出类拔萃,这使得乡里大部分老师都知道他。所以后来马森高中毕业回村后,童思正调到外乡当校长,听说马森在村里当村干部受到挫折,便动员他到了自己所在学校当代教。
童思正这一叫,马森辗转村镇教了八年书,正是这八年的农村教书生涯使得他没荒废学业,恢复高考后,才顺利考上了大学。
马森考上大学后,童思正调到一座大型国营企业当教育处长。马森毕业分配时,童思正曾写信给他,让他到他所在的企业去,说他所管的企业中学缺少管理人才,许诺他去了先当教务主任,校长给他留着。当时正是国营企业兴盛之时,工资高还有奖金,马森动过心思,最终却没有去,分配回地区师专当了五六年教师,后来调进地区文化部门。但他记着童思正对他的知遇之恩,两人时有来往。后来,国营企业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而民办学校刚刚兴起不久,童思正提前办了退休,利用国营企业一处废弃分厂,在远离县城的老家镇外办了一所民办学校。老童一辈子从事教育,教师、小学校长、中学校长、联校校长、教育处长都干过,教学管理经验、教育人脉,在县里无人能比,学校办得风生水起,生源扩展到邻近县市,甚至有知道马森和童思正关系的省城朋友还找马森帮忙转学到培仁。
童思正办学,经常到市里办事,马森和童思正又开始有了较多交往。比如到物价局、教育局办些事,开始时,童思正总是找马森和他一起去认人,办完事总要拿钱让马森请办事人吃饭。
马森忘不了生命中那个决定性的转折,他忘不了童思正,童思正的事他不能不管。
二
回到住的地方后,妻子到厨房准备晚饭,马森躺在床上,想着该给谁打电话。
事出突然,马森一时真想不起该给谁去电话打听。退休快十年了,社会交往的圈子越来越小,县里的故旧更是寥寥,杀人案这种事,自然会在地方轰动,但他需要的是决定他该不该去当辩护人的事实依据。
就在这时,“铃”的一声,短信又来了,还是同样的内容。马森脑子一亮,立即拨了短信上方的通话号码。
电话号码是石桥县法院的,马森在家乡是上了县志名人录的,法院的人称呼他马老师,显然知道他的身份。法院工作人员说,马老师,你终于来电话了,我们曾经去过市里你家,邻居说你出门了,又不知你去了哪里,只好冒昧给您发短信。因为童焕拒绝请律师,唯一指定的辩护人就是您老,这一点必须马上定下来。
从法院工作人员那里,马森得知杀人者果然是童思正的三儿子。童三小名顺顺,大名童焕,童思正三个儿子,想要个女儿,所以三儿名“换”,换一下的意思,五行缺火改为“焕”。
马森问什么时候开庭,那人说开庭时间未定,按规定在立案后三到六个月之间。马森放了心,如果这样,就不用和妻子瞎磨嘴皮商量解释了。他答应了当辩护人,同时告诉对方,他在这里还得呆二十多天,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正要挂机,马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童焕精神是否正常?对方回答说:正常。马森顿了顿说,我好像听说童思正三儿子曾被送进过精神病院。对方也略一停顿后说,是的,案卷上有这个记载,在市精神病院住过三个多月。
马森吁口气,既然曾经住过精神病院,他就能为童焕尽些减罪的力了。如果经过他的努力,童焕能够不被判死刑,他也就对得起老童的在天之灵了。
想到离开庭至少还有两三个月,他完全可以像前些天一样心无旁骛,在海南岛冬天温馨的环境中,和妻子度过剩下的二十多天。刚才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他手里握着手机竟朦胧睡着了。
马森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翻着一叠资料,好像是准备写辩护词,忽然发现童焕坐在他对面。童焕笑嘻嘻对他说:马叔,你用不着瞎费辛苦了。童焕根本不存在,我不过是你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童思正二子一女,哪有个三儿子。作家们遇到他们痛恨却又无可奈何的冤案,总是虚构出一个人来快意恩仇。童思正泼天似的冤案,我爸被判刑当年,吓死了我姥姥,我大哥、二嫂都被判刑,丢了工作。我爸被判刑后,我妈被骗可以重新办学,交了三百万办学抵押金。后来找到你一起跑了多少次,也没要出一分钱来。幸亏那贪官被双规,我妈和你以为机会来了,跑了一冬天保外就医,仍然没跑成。如果不是我爸在看守所得了病,晕厥几次,我爸非死在看守所不行……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势力在操纵。对于那股势力,童思正没办法,你也没办法,你感到无能为力,所以虚构出个童思正的三儿子来,让我杀了一直隐藏很深的仇人……其实事情哪里有那样简单,要那样简单,我也不会被逼得精神失常,我比他们还胆小,况且,我一个弱女子,我有杀人的胆量吗?……
睡梦中,马森犯了半天迷糊,迷迷糊糊中,马森想童思正确实没有个三儿子,而且老童也没死,似乎前不久,还在电话中让马森向省高院认识的副院长打听他要求上诉改判无罪的情况,他说电话上说不清楚,答应和老童一起去省城找那副院长……而童焕到底是他虚构出来,还是谁虚构出来的,他始终没弄清楚。好像是今古传奇还是他看过的什么小说上有这样一个名字,当时他不是在翻阅资料,好像是在看小说,小说上的字还一行一行清清楚楚……
那个梦到底在暗示什么?马森想了好久,想到后来,他竟怀疑起那条短信来,莫名其妙的短信,莫名其妙的童焕,童焕为什么要杀人?杀了人又为什么非要请他当辩护人?这个童焕到底是不是童思正的三儿子呢?为此,他竟几次重新翻出那条短信来看。短信在,他给那人拨过的电话也在。
梦中的童焕说,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势力在操纵。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可是童焕所杀之人是个年轻女子,而且看网上发布的消息,似乎与嫖娼有关,这和童思正案件那股背后的势力能扯上半毛钱关系吗?
童思正案件本来是一次突发性传染病,全国南北五省五所学校先后发生。
五一长假后,老童学校有两个学生在省城医院被检查出患病。首例患者是个外县学生,3月发病,家长带到省城医院,诊断为疑似结核;第二例于4月9日因病请假,在同一医院诊断为结核性脑膜炎;后来又有两个学生在同一医院诊断为疑似结核。
老童听班主任汇报后,立刻汇报给县教育局、县卫生局和防疫站,防疫站立刻派人到学校对学生和教职员工进行了检查,前后检查出六七例疑似。为了息事宁人,那六七例出现后,检查治疗费都是学校垫付,给每人垫了一万。就在检查基本结束时,老童被通知到北京开会,到北京后,老童才知道这是一次突发性传染病。比较起来,他的学校还算较轻的。会上,部领导强调了大面积传染病是社会的事,是政府的事,要动员全社会力量防治。老童放了心,带了会上发的文件准备回去后向县领导汇报。
回到县里,老童才感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首先是学校的六七例患者成了数十例,这数十例疑似患者成天堵在董事长、校长办公室要治疗费;而毕业离校或升了高中的学生拿到检查结果的也来学校要钱,说这病就是在老童学校被传染的;接着是大批学生怕传染,要求转学。而接收转学的学校都要求学生检查身体后,拿上医院证明才接收,这样一来,又发现了不少疑似患者,县医院的床位一时爆满;最让人可笑的是一个40多岁食堂女职工二十年前得过这种传染病,五月份防疫站初次检查时,证明已经钙化,这时竟也找到办公室要钱。这女职工一闹,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外界纷纷传说,学校雇佣炊事员没进行例行身体检查,有个女炊事员就是传染病源,致使学校发生了大规模传染……全县传染的源头都指向了老童的学校。
当老童冲出学校的要钱重围带着文件找到县领导时,县领导黑着脸接过他递上去的文件,随手摔在桌子上,张口就说:“这几天你躲哪里去了?你看你给县里惹下多大麻烦!”老童解释,他没有躲,他到北京开的就是防治传染病的紧急会议,县教育局通知他去的,全国还有四所学校都发生了。老童说这话时眼盯着被领导摔在桌子上的那份文件。县领导一拍桌子打断他:“不要说全国,我要的是你怎么处理你们学校问题的态度。”
领导告诉老童,关于这次传染,县里已经开过几次会,结论是源头在他那里,患病最多的也是他的学校,而他学校是私立收费学校,学校赚了钱,所以,处理传染的经费先由学校垫付资金,并责令学校拿出100万交县教育局,作为处理传染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