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作者: 王族

那些年那些事0

1

自小听说下家坪村有一户人家,始终坚持让一堆火燃烧不息。有人说那堆火已燃烧了二百年,有人又说是三百年,从清朝到现在从未熄灭。

那堆火为何会燃烧如此之久?

众人皆坚持一个说法——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有一部分残余沿秦岭逃到下家坪,他们希望日后东山再起,便用燃火的方式保留火种,以备不时之需。有一家人肩负维持火堆的使命,便每天派一人专门看着,让那堆火燃烧了那么多年。他们的做法非常简单,每天持续往火堆里增添木柴,那样就可以使火堆长燃不熄。

有一年我从新疆回老家,打算去探寻那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翻过大大小小很多座山,趟过深深浅浅很多条河,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户人家,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火坑子。坐在火边的人一脸茫然,对问这问那的我很是冷淡。他们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很少有外人来的村庄,他们和这堆火的名气,已经传得很远。很多事情已变成了幻影,被人们彻底淡忘,但他们和面前的一堆火,却留住了历史,凝固时间,让几百年前的一件事,一直在持续,让人们似乎听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一直在述说和召唤。

我面前的这一家人表情淡然,似乎对自己家的使命无动于衷,甚至对那段历史也没有任何的传统荣光之感。他们在这里已经繁衍了四五代人,时间对于他们而言犹如抛物线一般,一边将祖先当年的选择抛得远之又远,一边又把现在的处境拉得近之又近,让他们陷入世俗的生活中,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常耗尽所有。他们想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外人以及外人郑重其事提出的火堆,让他们觉得陌生,甚至还有难以抑制的惶恐,好像他们正面临着难以认清、难以把握的选择。他们不敢选择,好像一不小心,不但不会得到想要的,还会失去自己。

我和他们坐了两三个小时,那堆火一直在燃烧,但我感觉不到寒冷或温暖,那堆火便只是一堆火,无声无息地燃着。

我从那户人家出来,在四周走了走,下家坪太偏远,山脉延伸向秦岭,河流缓缓流入嘉陵江,风刮得不紧不慢,天气不冷也不温暖。他们天天看着这些,又好像对什么也不关心。他们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不关心太平天国是否早已烟消云散,不关心还会不会有风云际会,更不关心自己的命运是否已被时间改变。我向他们说起太平天国,连他们都觉得遥远而模糊,时间太长了,他们已忘记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与山活在一起,与风一起呼吸。他们看着河流悄悄流淌,好像听出了里面的声音,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看着他们早上出门走向大山,黄昏默默从外面回来,从来不说什么。风雨见证了他们的历史和苦难,时间又淡化了他们的欢乐和痛苦。他们是一群拥有历史的人,却没有述说的话语权。

他们用那堆火做饭,烧洋芋,一早一晚烤馍馍,煮罐罐茶。吃饱喝足了出门去种庄稼,疲惫归家后烤暖身体,然后在炕上一觉酣睡到天亮。再也没有人要求他们为那堆火活着,而他们之所以还不让火堆熄灭,是因为已成为习惯。

我在那户人家留宿的那一晚,男主人坐在火堆边一直在抽旱烟。火堆里的火慢慢小了下去,他的烟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我远远看着,突然觉得那明明灭灭的烟嘴,多么像他们的命运,一会儿清晰,又一会儿模糊。

2

村里人习惯于诅咒,虽然每个人的诅咒方式不同,但诅咒的目的却大致相同,无外乎就是诅咒对方全家倒霉,诅咒活着的人死,死了的人没有来世。诅咒看似恶毒,但诅咒完了便烟消云散,过不了多久又说说笑笑,亲密来往。

相比之下大人们的诅咒最毒最狠,被他们诅咒的人在一句话里会死好几回,死了还变不成好鬼,还要再次遭受诅咒。孩子们之间的诅咒,都针对双方父母,好像惹他生气的并不是某个孩子,而是对方的父母。他们并不恶毒地诅咒对方父母,而是指责他们教子无方,在方方面面都比不上自己的父母。那样的指责,在被指责的孩子眼里是奇耻大辱,他们会怒不可忍,挥拳击打诅咒者的鼻子。为什么要打鼻子?据说第一个被诅咒的人,就一拳头打断了诅咒者的鼻梁。

诅咒虽然说起来让人骇然,但却从来没有停止,反而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愈演愈烈。

习惯于诅咒的大人,慢慢就死了。

那些自小学会诅咒的人,慢慢就老了。

很多年后,人们已不喜欢诅咒。如果有人不小心诅咒了别人,他在众人眼里会变成怪物。有这么一个人,他在诅咒别人后,被众人指责得无地自容。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改,如果我改不了诅咒的毛病,就摔死山谷的乱石堆中。众人说你应该去给被你诅咒了的人认错,他如果原谅了你,你才不会有罪。那人连夜去给诅咒过的人认错,却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好像那人最后的话,是对他自己的致命诅咒。

3

村里有不少传说,但都不遥远,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好像人活着,便少不了若有若无的传说。所以说,人是活在传说中的,或者人就是传说的一部分。

有的传说让人幸福,比如山上的动物嗥叫,一定会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有了出息。再比如在早上河中有鱼群游动,看见的人在近期会发一笔横财。

而有的传说则让人恐惧害怕,比如乌鸦在谁家房顶鸣叫,那家的老人一定命不久矣;比如碗碎了或者水桶破了,一定会发生意外的倒霉事情。

最吓人的传说是,一场大雨让河水暴涨,老人们说大河中半夜要走龙,千万不要靠近河岸,否则会被龙卷走,还有可能会被它一口吞掉。那样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河水流淌得震耳欲聋,大人们神色紧张,小孩子忐忑不安。他们都不知道龙在什么时候出现,经过村庄时会不会摇头摆尾,会不会把村庄淹没。夜越来越深,他们不知不觉疲惫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河流还在汹涌流淌。他们想,龙在昨晚去了下游的地方,下再大的雨也安然无恙。那场大雨又下了更多天,人们再也没有恐惧害怕。

除了龙之外,村里还传说有一条大蛇。有好几年,人们都说大蛇缠绕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就在路边,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尤其是上学的孩子,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于是大人们给孩子身上缝上咒符,他们相信,只要大蛇出现,那咒符会把它镇住,甚至会吸走它的魂魄。后来有人说大蛇吃掉了三个人,那三人是偶尔路过的外乡人,所以谁也说不清他们姓甚名谁。这个传言愈传愈烈,好像大蛇近在咫尺,一摇头一摆尾就会把人吞没。但恐惧归恐惧,害怕归害怕,谁也没有见过那条大蛇,它到底有多长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它在人们的传言中,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让人想起它就害怕,听到有人说它就毛骨悚然。

后来有一天,村里的黄瞎子传出一言,开春时那条大蛇在树上蜕皮,蜕到中间已有气无力,他于是点起一把火烧了它,现在的它早已灰飞烟灭,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下。人们从此再也不用恐惧,一场火就烧死了那条大蛇,一阵风就就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年过去,再也没有传出大蛇的传言,人们再也没有经受过那样的恐惧。再后来黄瞎子死了,临死前留下一言:我是瞎子,怎么能看见大蛇蜕皮,又怎能点起大火把它烧死?我骗了大家。

4

黄豆并不是重要的农作物,有的人家种一些,有的人家从来不种。

黄豆的收成不高,辛辛苦苦耕种一年,到秋天也收获不了几颗。而种黄豆的地,要多耕两遍,杂草要多锄几次,腰累弯了直不起来,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比黄豆粒还要多。更不划算的是,黄豆除了做豆腐,好像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人们觉得种黄豆只为了吃几口豆腐,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真是太不划算。

时间长了,人们便不再种黄豆了。老一辈对此保持沉默,年轻一代便不知道什么是黄豆,更不知道豆腐从何而来。老人想劝人们还是要种黄豆,但人们的态度让老人看出:什么也干不了,就不要说那么多。老人们因此都保持沉默,黄豆因此变得越来越模糊。

有人偶尔提起黄豆,犹如抚摸到自己的良心,他觉得作为农民,怎么能把黄豆忘得一干二净。但更多的人对黄豆只字不提,他便觉得自己不能成为人们眼里的怪物。

黄豆可以不种,但黄豆的用处却不会减少。某一天最讨厌黄豆的一个人,突然眼一闭就死了,人们去给他送葬,才发现待客的酒席上缺少一道豆腐,因为村里已有十几年不种黄豆,人们费尽周折都没有找到一颗黄豆。

那人的葬礼便显得压抑。人们想,人活一辈子不管轻松还是沉重,缺少什么都能得到补偿,临到头两眼一闭却欠缺了一顿豆腐,好像一辈子的苦和一辈子的罪,都白吃白受了。

第二年人们不约而同又种起黄豆,没想到十几年没种过黄豆的田地,硬生生没有长出一根黄豆苗。不仅如此,连续三年都没有长出一根,都没有见到一颗黄豆的影子。人们从此彻底不种黄豆了,黄豆二字,变成他们从不提及的字眼。

从某一年开始,村里的老人悄悄从外面买回黄豆,但不做豆腐,只是悄悄存着。

5

每隔几年,总有某家的女儿怀孕。

怀孕的女孩子其实并不大,甚至还没有谈恋爱,也没有媒人上门提亲,但突然有一天,她肚子大了的传言就满天飞,就让她变成了很多人猜测和议论的对象。她怕见人,从此不再出门,她的家人更是抬不起头。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是谁干的,她咬牙不说,村里人猜来猜去,最后也猜不出结果。

几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出嫁。她嫁的男人家境贫寒,甚至连彩礼也拿不出来,但是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父母宁愿倒贴钱,也要赶紧把她打发出去。她是悄悄嫁出去的,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情,上一事件中的女孩子,被另一位女孩子替代。这次怀孕的女孩子性格活泼,一把揪住一位小伙子的衣领:怎么办?你赶紧把我娶了,不然的话咱们二人谁都别想活。那小伙子于是没有花一分钱彩礼,就把怀孕的女孩子娶回了家。事后那小伙子突然呵呵大笑,说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老婆当时是姑娘时,他是多么喜欢她,如果不是她的肚子大了,他拿再多的彩礼,也未必能娶得到她。

这样的事,让男方捡便宜,让女方变得不值钱。老人们说起就摇头,用难听的话诅咒干缺德事的男人。老人说,人一辈子过九十九条河,一开始就脸黑的事情,到最后也白不了。

事情被老人不幸言中,第一个因怀孕嫁人的女人,多年后一刀捅死了丈夫,原因是丈夫搞大了一个小女孩的肚子,她说再大的苦,再难受的罪,她都认了,唯独那样的事她不能忍受。

第二个因怀孕嫁人的女人,有一天和儿子一起喝农药死了。她丈夫一声不吭,默默把娘俩埋了。人们猜测,女人做得那么绝决,男人又一声不吭,像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这个女人的肚子,到底是哪个男人弄大的?

6

那几年,除了王种科之外,其他人都在种树苗。

村里只有王种科还在养牛,其他人家的牛都早已卖掉。人们卖掉牛的原因是要种树苗,而王种科还在养牛的原因是,他除了养牛并不会种树苗。

种树苗后,所有人都不再为一季庄稼耕三次地,但每家每户仍留有半分自留地,用于种蔬菜和少许玉米。起初每家人都自行翻挖,时间长了便都吃不消,毕竟种树苗又轻松又挣钱,而翻挖那半分地又累又不划算。他们想放弃,但作为农民不能不种地,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王种科,王种科提出耕一天自留地一百块钱,大家为了省心,倒也乐于接受。于是不会挣钱的王种科开始挣钱。

如此这般,村里人更专心地种树苗,挣他们喜欢挣的钱。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第三年春天的一个夜晚,王种科的牛被偷了,他追出十几里,最终都没有找到牛的踪迹。不知为什么,他却再没有回来,从此不知去向。村里人议论,王种科可能觉得回来再也挣不了耕地的钱,所以一生气去了别的地方。他去了别的地方能干什么?人们猜来猜去,都得不出结论。

村里人又自行翻挖自留地,但都没有种出蔬菜。那一年的树苗卖得很好,那一年的村里人却经常吃不上蔬菜。但人们没有怨言,只要能挣上钱,吃不上蔬菜又算得了什么。嘴里的苦不比心里的苦,嘴里的苦能咽下,心里的苦是没办法消除的苦,除非它自己消失,人没有任何办法。

但谁也没有想到,树苗在第二年便开始滞销。人们在地头走来走去,那兀自生长的树苗扩散出阴影,把人们的心砸得一阵一阵地疼。最后,人们抹一把泪默默回家。从此人们重操旧业,又开始种庄稼,但种过树苗的地又硬又干,第一批种子没有长出青苗,第二批种子甚至没有发芽。人们这时候都怀念王种科,但他好几年都没有回来,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有人在某个地方见过王种科,王种科说他在村里不会种树苗,不能像别人一样挣钱,再说他的牛也丢了,他就在外面混,不再回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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