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无痕
作者: 一尕
司育去往美国之后的第一个春节,曾经回到过北京,就是陆一舟装扮和妆容好看得令人瞠目结舌的那个跨年舞会上。他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动作缓慢而优雅地系好淡粉色的领带,搭配黑色的皮鞋。对于直接表明心意这件事,他反复练习过,假如直接对她说“嫁给我吧”,又或者换成这样比较含蓄的一句“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么”,她会怎么回答?他不确定,哪一个时刻才是最好的时机。爱与被爱这件事,都曾经给他和她带来短时无法痊愈的伤痛,俩人都尝试着先从自己身上复苏重新去接纳一个人的能力。
陆一舟被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士揽住腰,在舞池内轻盈飞旋,娇俏中带着一丝忧郁。她礼貌地避开对方的正面注视,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男士有意微微前倾,目光所到之处是陆一舟光洁的额头、鼻尖、下巴和两颊,继续向下移动就看到陆一舟裸露的肩颈。此时,一曲终了,大家纷纷散去吃甜点、水果,陆一舟趁机转身走开。小楼的二层是服装间和化妆台,三层是舞蹈练习室。司育站在通向二楼的楼梯转角的暗处,远远地看着陆一舟。他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露面,因为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
人生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
大学时代爱而不得的学姐,在美国与他不期而遇。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司育刚刚寄走送给陆一舟的礼物,正在中央公园散步。学姐姚桉挽着美国男友迎面走来,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在短短几秒钟内,司育快速地将眼前的姚桉与十年前的姚桉作了重合与对比,最终确定那个吃过他妈妈做的蛋炒饭的姚桉就是眼前这一个。刹那间,往事潮水般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让他几乎窒息。姚桉很是大方地告诉男友:“这是我在中国读书时的小师弟。”所谓的“小”,其实只比她小了六个月而已。姚桉的父亲是新华社驻外高级记者,母亲长期跟随父亲在欧洲多个国家常驻,外公外婆接手了照顾姚桉的重托。每一次分别与相聚时的悲喜交加、紧紧相拥,为数不多的越洋通话中的恋恋不舍、语无伦次,构成了她整个童年与众不同的背景。
在某一次偶然事件之后,姚桉的性格发生了极其深刻却没有被及时感知的变化。12岁的姚桉只是在街角买了一支牛奶冰糕,咬下去第一口的时候,一辆大型货车疾驰而来,右前轮挂住了站在斑马线上的姚桉的衣角裹进轮胎,好在司机反应够快,急速转向左前并刹车。仅仅是几秒钟的沉寂,街巷上的行人驻足观望,然后听见一声非常凄厉的叫声:“啊……”医生缓缓揭开姚桉被扯碎的裤子,露出里面受创的部位:大腿至膝盖以下皮肤被扯掉了一大块,渗出令人惊恐的鲜红色。影像检查显示髋骨被撞裂了一条缝。经过一个下午和一整夜的抢救,姚桉脱离了危险,还在昏睡中。姚桉的父母正在法国定居,父亲正忙于策划法国签署《马约》协定问题的系列报道。母亲正在照料父亲的衣食起居,兼做父亲的私人秘书,帮忙处理一些文件和邮件。姚桉望着窗外一遍遍流泪的时候,父亲正在通宵达旦地拟好采访提纲、整理录音、撰写稿件。母亲接到姚桉突发意外的长途电话时,异常平静地问外婆:“医生说会死么?”外婆一时语塞,继而崩溃大哭,告诉她:“能回来就回来啊,孩子可怜呐,想你们想得发疯。”姚桉母亲为丈夫包好足以食用两个月的饺子、馄饨和手擀面,又烧了牛肉、排骨、猪蹄,把衬衫、西装熨烫一遍,再去超市买回一大堆日用品和各种蔬菜。然后,一边犹疑地准备回国的行李,一边查看中法之间的航班。等到在半推半就之间终于确定了行程,半个月的时间已倏忽而过。
姚桉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自己一个人行走在无人的暗黑街道,眼前一幢幢破旧的楼房之间是野蛮生长并纠缠在一起的奇怪植物,朝着她站立的方向伸展、蔓延、缠绕……她猛地睁开眼睛,母亲抓着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手背上一片湿漉漉的泪痕。姚桉眼神迟滞地感受着远涉重洋的母爱,心里一半欣喜、一半委屈。在类似于应对小型战役的三天时间内,母亲每日为姚桉喂水和饭,擦拭身体、洗头、洗脚,剪指甲,买来各种零食和益于滋补的营养品。第四天的早上,姚桉把头发梳得贴服而整齐,背靠枕头坐在病床上,等待母亲的到来,却从外婆那儿得来消息,母亲已经返回了法国。姚桉手里吃得剩下四分之一的香蕉和她的眼泪一齐滚落到床单上,手一伸,触到被子下面一个大而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三万元现金。姚桉像一个失恋的少女,愤恨地在语文课本里《致橡树》的那页写下一句话:没有哪一种爱是坚不可摧的,唯有意志坚硬如磐。母亲坚定支撑着的父亲在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功,与姚桉内心日渐深重的孤僻和冷傲,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这些因素造就了她独立且坚韧的性格,用她的话来说:“无所谓,习惯就好了。”
姚桉就是用同样的一句话沉重地打击了司育对她的痴恋,终结了俩人之间为期一年的短暂恋情。她得益于父亲的基因,有着十分优秀的语言天分,俏皮可爱、热情大方、穿着时尚。司育在大学一年级参加校园读书会时,被这样的姚桉深深地吸引了。得知是大二的学姐,一心赴爱的司育选择了一门学分2分的选修课——广告策划与创意,正是姚桉的专业课。期末考试以学生授课的形式进行,司育站在讲台上,抬头时不自觉地寻找姚桉所在的位置。姚桉高冷不屑地迎着对方投来的目光,送上邪魅的笑容。司育顿时有些慌乱,甚至在课后完全不能记起开场的几句话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在姚桉每天下午四点钟跑步必经的路上有一张长椅,司育整整一个学期都会准时坐在那里,胳膊下面夹着一本《市场营销学》,欣赏姚桉跑姿的同时偷偷观察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后来,司育加入了跑步的人群,紧跟在姚桉身后,用沉默的、微笑的、耐心的陪伴俘获了姚桉的好感。学期末,司育的选修课得了89分,请姚桉在校园内最好的餐厅吃了一份水煮鱼,还有两三样冷热搭配的小菜。一口清甜的酸梅汤下肚,司育对姚桉说:“做我女朋友吧。”姚桉愣了一下,先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转而一本正经地问道:“哪种女朋友?”这次换作司育发愣:“这个……”姚桉接着说:“我要你全部的真心!”司育的脸上泛起腼腆和幸福的光彩,他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姚桉的碟子里,又把一只鱼眼放在鱼肉上面,用一个动作告诉姚桉:“从今天起,你就在我心里了!”姚桉笑着低头,一点点把鱼肉和鱼眼吃干净,只留下一粒小小的白珠在碟子中间。
姚桉笑颜灿烂如春天,司育内心却翻江倒海。当她身侧的男友对司育伸出手,说了一句蹩脚的中文“你好”之后,司育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很自然,却迟迟没有握住对方的手。
那些大梦一般的光阴仿佛被身旁的树叶摇碎了,在司育脸上留下斑驳的树影。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你所理解的幸福与现实中真正的幸福,常常是两种东西,而前者恰恰在人生中某个关键的阶段让人眼花缭乱,从而失去判断力。
当姚桉那颗年少时曾无处安放的心,在司育这里找到了一时的归宿,司育有一种被“幸福”紧紧包围的感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在北海公园的游船上,俩人一起探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姚桉一边用吸管啜饮着一瓶天蓝色的波子汽水,一边指着远处琼华岛上的白塔大声喊:“我的需求就在最上面那一层,看那儿,最顶尖的地方。你,要做那个带我站上顶点的人!”姚桉放下手臂,眉眼低垂,兀自遐想,长且柔顺的发丝绕过手指和手上的玻璃瓶。司育看着她的侧影入了神,被克制了很久的情感在那一瞬间像波光粼粼的湖水,从深处卷起层层波澜。他难以抑制地把身体前倾,缓慢地调整下巴转动的角度,十分优雅地把自己的与姚桉的双唇紧贴在一起。这是姚桉大四的那个夏天,炎炎气息、火热痴恋以及对未来的种种规划深刻地交织在一起。
关于怎样带着心爱的学姐走向人生的顶点,司育作了一番认真的思考。然而,以他当时的能力和认知,他不得不从一种浅层的关爱起步,一点点向着一个“宏大”目标迈进。在紧邻学校的30平米的出租屋内,司育每晚煮饭、烧菜、煲汤,再端到为考研而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的姚桉面前。老式筒子楼早就变成危楼,不开灯的时候,两侧皆有住户的狭长过道里是一片让人眩晕的黑,临街的窗户投进耀眼的白光,对于暗地里偷欢的俩人,这样的光线反差倒是形成了极好的视觉屏障,避开了周围几家住户的窥探。七点半以前,俩人像平常夫妻那样吃饭聊天、整理房间,之后关上房门,耳鬓厮磨、。房子虽老化不堪,但是宽大的双人床的四个床脚又牢又稳地粘附在地板上,凑近了听也只可以听到姚桉极力克制后的低喘,像一只雌性野兽。司育俯身与裸身平躺的姚桉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带着一点忸怩的欲望,而他是如此甘心地沉溺于这片欲望之海。俩人像两只通体滑溜的泥鳅,把身体不留缝隙地纠缠在一起,让不断渗出的汗弄湿全身每一寸皮肤,也弄湿了床单。八点钟以后,屋里便是长久的沉寂,不时地传出提笔写字和翻书的唰唰声。从陈旧木门下面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光,一直持续到午夜。由此可见,俩人在野性和理性之间找到了应有的平衡。
司育怎么也无法把往日与现在衔接在一起,明明一别后只过去了5年,姚桉在他生命里的留痕竟恍如隔世。
第二年的9月,姚桉出现在北京大学研一新生报到的队列中,穿着淡蓝色的牛仔裤,搭配纯白色的短款紧身运动T恤,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红色的日默瓦行李箱里只放了六七套衣服,包括内衣、大衣和棉衣。本科期间穿过的衣服、鞋帽以及日用品,一部分拿来送人,另一部分码放整齐放在干净的纸袋里,送给一楼的宿管阿姨。
“这些衣服都很好看,也很新呀,都不要了么?”司育在被姚桉丢弃的东西里左翻右翻,替她觉得可惜。
“已经过时了呀,穿过一两年的衣服,就应该被淘汰。”姚桉才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更别说面对一个对自己毫无戒备、捧出真心的学弟。
像许多男性一样,司育对此不理解,但是抱着完全接受和纵容的态度,陪着姚桉逛了武汉的几家商场,重新购置了她喜欢的衣物。在一步步朝着内心设定的那个“顶点”走近的过程中,姚桉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没有选择与舍弃,就没自己想要的生活。司育每次听到这番话,总是笑着说:“只有你配得上如此这般的精致!”殊不知,他后来也成为姚桉一次次断舍离的牺牲品。变故发生在姚桉读研的第三年下半学期,毕业、求职几件事填满了大脑。大学毕业后的司育,顾及单身多年的母亲,便留在武汉工作。凭着不错的收入,司育经常往返于武汉和北京两地,两年来攒了厚厚一沓火车票和飞机票的票根,夹在当初选修课目的教材里。姚桉一边享受着司育给她的种种庇护,一边准备求职,经过几番比较和权衡,动了出国继续深造的念头。春天的末尾,姚桉用司育买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查询到自己的GRE和托福考试成绩,兴奋到几乎昏厥,一路尖叫着从宿舍三楼跑到一楼,继续不停歇地跑到一栋男生宿舍楼下,朝着二楼的一个窗户又哭又笑地大声喊:“曹煜,你下来,你赶紧给我下来!”曹煜一边回应着说:“来、来、来……来着呢,马上啊,马上!”好多学生从窗户探出头来,思忖这是哪一对情侣在五月的第一天如此歇斯底里。
姚桉是何等聪明之人,永远在对的时刻从对的人那里寻求帮助或保护。曹煜是姚桉的同班同学,也是倾心于她的一个狂热分子,性格中有那么一点匪气,但又糅合了浪漫的文艺气息。与司育的踏实、务实、稳健有所不同,曹煜在帅气之外加上了一股痞子味儿,留着郑伊健式的长发,打着响指骑着单车,在校园里来回穿梭。曹煜比姚桉更早拿到GRE和托福的成绩,已经向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提出留学申请。
在图书馆一处人少的地方,姚桉仔细地听着曹煜分析和解读申请国外大学博士学位的流程和技巧。等到俩人结束长达四个多小时的畅谈,姚桉对这些学校的特色以及优劣比较已经心中有数,也更加坚定了选择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信念。原因非常简单,在异国他乡,多一个对自己有心的曹煜陪在身边,总归是一件好事。
一桩心事落定。临近毕业的两个月内,姚桉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进了美国宝洁公司市场研究部,成为一名市场调研员。起因是之前跟着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英语硕士专业的老乡参加了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的晚宴,姚桉欣喜地发现宝洁总部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也在受邀嘉宾之列。姚桉身穿一袭黑色露肩晚礼服,很显“专业”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高脚杯底端的边缘,径直走向这位负责人,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插入一个优雅的停顿,用流利的英文发出邀请:“我想和您跳支舞,可否赏光?”利用一支舞曲的时间,姚桉清晰扼要地作了自我介绍,并在转圈的时候看似无意地用裸露的双肩蹭上对方的面颊和鼻尖。十天后,姚桉收到了来自北京宝洁公司的实习通知,而且拿到了非常不错的一份薪酬。虽然父母一生不断的选择、取舍与奋斗,为唯一的女儿积攒了丰厚的物质条件,但姚桉在年少时求而不得的亲情陪伴始终令她难以释怀。她早已下定决心尽可能构建自我的精神和物质世界,当然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的赠予,不亲近、不排斥,不黏腻、不断联,这就是她认为最好的状态。她在电话里反驳司育:“实习生是有薪水的啊,我跟钱没有仇,只有爱。”司育讷讷地回答:“就是担心你太辛苦啊,既然决定出国,不如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更希望姚桉能在毕业前回武汉相聚,为日后可能长久的分别攒一些念想。“我会为你努力赚钱,每一天都会盼着你学成回国。”司育郑重地对姚桉许下这份诺言,同时心里隐隐地泛起担忧。即便付出了人生早年最初的真心却惨遭抛弃,司育在以后的人生中始终给予姚桉最深的体谅:她的绝情与她的优秀密不可分,与她童年时遭受过的亲情缺失密不可分。并且,他把这份体谅恰如其分地移植到陆一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