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好人(小说)

作者: 陈克海

不知怎么提到了草缸,她问他知不知道。说是听同事们在微信群里聊了半天,鱼缸,草缸,还有海缸,退休后可以玩玩。汪广武就笑,就见过你妈编的篾缸,听过海王。又说,还有三十年,可得好好规划规划。她说,这班上得。别的科室不好讲,我们科,感觉马上就要散摊子。说是监督执法,一堆老弱病残。科长赵文静不用提,甲亢,人还没进门,先看到她一双暴突鱼眼睛。小唐呢,比我还小一岁,成天在路上喂鸟,前两天听说又在准备材料,要和开发商打官司。老王本来在盐业局就是副局长,合到我们这,赵文静也指挥不动。上个月骑摩托摔了一跤,拿上一堆医药费,非要报销,说是公伤。办公室主任说了几句,这簈人竟然躺到地上,直喊,你签不签?不签我就不起来,大家都别好好过。孟素芸顺嘴就把朴铭俊的举止嫁接到老王身上,好像要找个公证人证实一番这样的举止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汪广武抬起头,又看了女人一眼。客厅电视的反光漏到阳台,汪学农头冲着电视,双手摁在大腿上,感觉马上就要蹦起来,为屏幕上的一场篮球赛拍手叫好。汪广武说,你们单位也尽是人才。又说,你要想真提前退休,像老王一样,佯风诈冒也是办法。每天上班,就往领导办公室一坐。不用吭气。领导要是按捺不住,问起来,你就控诉我,讲我的坏话。一回两回,人还可能搭茬,次数一多,自然害怕,巴不得你不去单位,去了反而添乱。

孟素芸说,还用演?这个我有经验,没结婚前,就抑郁过,一心想开苏红馆,还刻了枚印章,逢人就讲,要在多长时间内干翻京东。那时候,去韩国玩,一路买东西,光信用卡就刷了十几万。男人这回没有笑,过了会儿才说,莳花弄草不用等到退休,你要真感觉日子苦闷,考个研,说不定也能交几个朋友。她说,考研?再读个生物信息学?我人都没脋饬明白,还去琢磨基因信息?汪广武说,换个专业嘛,我好几个哥儿们都念的党校。我是没你那平台,要在体制内,也去混个学历。

她没说话,努力咽了一口饭,又扒了半碗空心菜。她说,好像吃了根鱼刺。男人还在谈什么阶层跨越。她说,我吃了根鱼刺。男人说,多大人了,怎么还这来粗笨?她声音高起来,喊,汪广武。男人没再吭声。

汪学农听见外面嘈杂,走出来,问孟素芸,人脸怎么老识别不了?汪广武说,删了重新下一遍人社智慧APP看行不行。孟素芸看了看汪学农的身份证,说明天光线好了再试。又说现在什么都智能,就是对老人不仁义。她们单位一老同志,手机上认证不了,拿上身份证,跑到政务大厅,小伙子还是公事公办,说得按操作程序来。他人都去了现场还是无法证明他就是他自己。把老同志气得血翻。说完,孟素芸嗯嗯半天,又清了清喉咙。

半夜三点醒来,喉咙里好似粘了根鸡毛,咽口水都费劲。上知乎看了半天,各种办法都有,评论最多的,还是建议去医院。她跑到阳台上,把手伸进喉管,试图掏出什么来。干呕了半天,晚上吃的东西全倒得一干二净。喉咙一股腥臭味,鸡毛还是纹丝不动。隔了两道门,汪广武的呼噜不依不饶地钻过来。里面像是堵着一块异物。竟然能睡着。

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终是没忍住,又打开了Keep APP。朴铭俊发了张合影,女人的脸看不太真切。孟素芸好像受到了侮辱,慌忙关了。这个渣男又钓上了谁,去哪里浪荡了?最后一回见面,是去黄山。到了预订的旅馆已经晚上十一点。前台服务员说房间订出去了。电话里只说留到九点半。没想到朴铭俊又是拍桌子又是跳,质问她们,怎么能这么做生意,客人晚来一点,电话不打一个,就把房间卖给别人了?服务员还在客气解释,朴铭俊把身份证往前台一甩,直喊今天他就躺大厅,哪里也不去了。当时孟素芸没有想到生气,唯一的念头就是太丢人了。亏她还幻想着和这个男人重新开始人生。她闷头拉着旅行箱就往外走。朴铭俊很快也跟了出来。他的解释是,就是要给他们颜色,施加点压力,要不然这些看人下菜的狗东西,还以为人都好欺负。孟素芸没有说话。什么是晦气呢?这场各怀鬼胎的游玩实在是糟糕透了。

去黄山也攒了好多照片,路上似乎想法不断,换作以前,早忍不住发朋友圈。只是这回,她像是生怕看清些什么,总是避免想起这一趟旅程。

第二天,一觉睡到九点,偌大床上就她一个人。下楼一问,汪学农说汪广武领上汪博挂青去了。几年没回来,敬敬祖宗,烧三炷香,保佑汪博考个好小学。她走出院子刷牙,看见满坡油菜花,深吸了一口气。那根刺还在。回到厨房,青菜、粽子都在锅里。一缕青烟在灶间飘来飘去。她捡起温热粽子,囫囵吞了大半个。还喝了一袋白醋。

好像什么地方被扎破了,一股腐烂气味不断溢出来。

汪广武和汪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在院子里打开了羽毛球。男人裤腰拴一串钥匙,一跑,哗啦直响,西裤屁股上磨得泛亮。她换了运动鞋下楼,见门口堆着一篮竹笋。汪博直喊妈妈,拽住她要对打。孟素芸捡了两回球说腰困,接着又指了指喉咙,说还是不得劲。汪广武说,那去医院。我爸前年也取过一回,还做了喉镜,花了一千多。孟素芸明白了,男人是在强调钱。汪博马上就要上小学,他们一直纠结是换个三室两卫的大房子,还是为了孩子买个老破小学区房。有一段时间,孟素芸总说,时代不一样了,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花一分钱都想得很仔细。汪广武呢,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卑,反正说话一点也不招人待见,但凡她这么开头,他就说,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输了。然后就望着她,好像看看他和她现在的样子,就清楚。根本不用多解释。话是这么说,好多个夜晚,两人还是一本正经合计过。他们甚至打过汪学农退休金的主意,想着孟素芸她爸卖了这么多年鸡蛋,会不会到时候也能帮衬几个。不过现在,孟素芸被一根鱼刺弄得烦躁不安,根本没心思考虑进医院会花多少钱。汪学农听说儿媳妇被鱼刺卡了,问,怎么不早讲?又说,谁都难免。上回他被卡了,跑到县医院才取出来。

她不想去医院,只是喉咙太难受了。等汪广武给挂上号,她捏着脖子跟到二楼。长椅上坐了一圈人。她还以为都是因为端午过节,亲戚聚会,吃鱼吞进了鱼刺。推门进去,大夫跟前也围了一圈人。一个小孩不停清喉咙,医生说,东西上星期都取出来了,不要再这样,再这样就给你动手术。小男孩说,感觉卡住的东西还在。医生没说话。接着是一个老女人,说眼睛痒,问是不是鼻炎引起的?医生话不多,看完一个,又侧身到电脑前打字开处方。轮到孟素芸,问怎么了?她说不小心吞了根鱼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又撕下块纱布裹住往外拽,另一只手拿起一块带长柄的小镜子在闪着蓝光的火焰上烤了烤,探进她的喉咙。看了一回,什么都没有。孟素芸说,感觉像鸡毛什么的,难受死了。她还是仰着头,试着吞咽。医生不多的几根白头发胡乱长着。她疑心他的眼神是不是足够好。医生打开头灯,又拽住她的舌头,上下拨拉了一回,说,没有啊。汪广武在旁边问,吃青菜能不能裹下去?半夜她还抠了,吐了半天。医生敲着电脑,没顾上回答。孟素芸问,是不是扎进肉里了,要不给做个喉镜?医生说,这两天放假,科里没人。本来还想问问鱼刺要是掉下去会不会扎破血管,一路开肠破肚,眼见医生并不担心,感觉再胡乱问上半天就是质疑医生的水平。打印机哗啦直响,像在熨帖什么,出来一张单子,药方是一瓶开喉箭。

取完药,她也没心思看。汪广武说,我去,还是苗医。她受不了男人一惊一乍的样子,好像就他什么都明白,别人都是傻子。孟素芸顾不上说话。她的舌头现在还发僵。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嗓子不似先前那般痛苦。只要不刻意想那根刺,好像跟正常人也差不了多少。

有那么几年,老是会想起某部电影里的场景:囚禁在监狱的男人在做俯卧撑。汗水滴在满是污渍的地上。锻炼完,还要用肥皂洗手,搓得那么一丝不苟,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她甚至喜欢看那些埋头干活的人。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心无旁骛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这样的话不敢多讲,讲了倒显得她太贪心。照身边人的说法,她孟素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他们的印象里,好像孟素芸总是穿着制服,在街上走来走去,要么是进企业,威风不提,检查的监督的,都事关民生安全。在她患狂躁症那段时间,连她妈杨桂兰和人说起来,也忙着遮掩,说素芸不厉害点,怎么镇得住场子?好像她不是在执法,而是成天准备训斥别人。岗位换来换去,想的是到了法规科清闲一点,不用和人打交道,哪里知道每天面对的是这样一副局面。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是每一回着着急急赶到单位,打完卡,坐在办公桌前,还是由不得叹气。所谓工作,主要是整理档案。起初她满怀热情,和领导建议,资料规范如何重要,得工作留痕,建专门的档案室。她拿出方案和采购预算,说话也不自然,生怕另花一笔钱做这样的事情有没有僭越什么规矩。谁知领导都没细看,顺手就签了字,还问需要他做点什么。孟素芸哪里好意思再提要求,直说有了地方就行。每天从各个科室交回来的案卷,她都要在电脑里登记建档,再一一装订成册。

那天终于得闲,翻见早年的备忘录,里面记了几笔,写的是刚刚和汪广武结婚时候,去见公婆。离开时候,汪学农给了她一个红包。本来看见男人的家境,看到他父母衰老的样子,她不忍心要。汪广武说,你不收?不收就说明你没有看上我们家。看上?孟素芸听得心里一沉。没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甚至都谈不上幻灭。不过是一对普通情侣都会经历的过程。整个婚礼,她唯一做主的,就是给自己挑婚纱。小县城婚纱店小,衣服不多,质量还差,试了几套,都拉不上拉链,最后用了几根别针将就缝住。当时她生气的还是自己太胖,根本没有意识到昏暗的小屋,快要从婚纱里溢出来的肉,都是一种隐喻,可惜她还没有足够的阅历,看不懂这些提醒、暗示。另起一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连结束的标点都没有,一副仓皇溃逃,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写下这些,她完全想不起来。平庸之类的概念是谁塞进她脑子的?她的父母她的先人,不都是兴兴头头往下活吗?怎么到了她这里,一副智商匹配不上内心欲望的样子?

坐在十三层大楼上,看着远处的广场,耸入天际的银行大楼,听着同事不紧不慢敲打着键盘,想着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还要重复多久,孟素芸塌下腰来,好像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

晚上进门,汪广武还愣了一下,问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她说,今天赵文静有事。又说,赵文静他爸这两天在鼓楼医院看病,要不要去看?汪广武说,看什么看,平时像训三孙子似的说你们,别把自己搞得那么下贱,再说了她能给你涨工资还是能提拔你?孟素芸说,单位改革,现在科里没副科长。嘴里说着,信手就拉了个群,问是不是大家得去鼓楼医院看看。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回应。孟素芸就念叨了一句。汪广武嫌她不会办事,把自己弄到这么尴尬的境地。孟素芸说,我还不是因为晚上送赵文静回家听见人打电话了,顺嘴说了一句。我要不张罗,赵文静能好看?她也需要人给长长脸。

好些话她没说出来,好像说出来了,就会被人看清她的懦弱。她迫切想变得强大,总得证明她不是想象的那般不行。没有谁能击败她。她的痛苦谁能理解呢?说不通的。汪广武道,不行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也许吃点药,就会好一点。这他妈是哪跟哪啊。她从男人贱兮兮的话里头听出了某种残忍。动不动就把她推到医院。他还有点责任心吗?汪广武说,你记不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你说你们单位的朴科长,平日喜欢评价单位的女人,说你是长得好看的里面身材最好的,身材好的里面长得最好看的。那时候你多自信啊,穿的衣服,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什么鲜艳的衣服都驾驭得住。孟素芸说,什么?汪广武说,那个拆迁户啊。原来她和男人说过这么多关于朴铭俊的事,眼前又浮现出朴铭俊的样子,她有些慌。

没等她反应过来,桌子底下汪广武的脚蹭在她身上。孟素芸把碗往桌上一扔,大喊了一声。汪广武好像吓得不轻。她饭也不吃了。厨房像灾后重建现场,也懒得捡拾,只是歪在床上。汪广武收拾半天,又跟进来,也不管汪博就在隔壁写作业,直接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正为精神上的问题痛苦呢,男人居然一下把她拉扯到下半身,好像什么问题都可以这样蛮横摆平。换做平日,也就忍了。这回不知怎么爆发,直喊他死开。

好好的,怎么骂开了人?孩子也在家里。汪广武不依不饶,一张满是蒜味的嘴还在她脖子上舔来拱去。孟素芸扭了两下,挣脱不得,只好继续骂,汪广武,你他妈还是个人不?汪广武说,你这是缺少多巴胺。我容易吗我?

孟素芸一晚上再没和男人说话。

第二天早早起来,还从浴柜深处翻出化妆品。套上白短袖,绿色长裙,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又举起胳膊剃腋毛。汪广武都晃过去了,又把上半身斜回来看了她一眼。出门前又到阳台翻箱倒柜,找出白色回力鞋,半天蹬不上。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直喊,妈妈,妈妈,羊羊羊。她扭过头来,只见街对面围挡里面,几十只羊在铁皮房子、挖掘机、吊车之间奔跑。旁边就是康复研究中心、和悦天地,哪里跑出来这么多羊呢?她顾不上多想,看见被孩子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沙发,说了几句,又大致归整了一番。

紧赶慢赶,到单位已经八点四十。刚进电梯,掏出口红正待抹向嘴边,却碰见人事科长。见她就笑说,你这是响应国家政策又怀上老二了?孟素芸还以为他是和别人说话,扭回头看了一眼。人事科长仍瞅着她的肚子。这才意识到错在自己瘦不下去的肚子。说话不免没有底气。得知是误会,人事科长这才像放了心,连说那就好,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找谁完成领导交待的任务。原来,上次报回来的好人候选人事迹材料,研判会上领导们筛选一遍下来,嫌语言生硬了些。意思正好法规科有档案,时间上也富余,让弟兄们费点辛苦,下去和模范们深入谈一谈,争取挖出干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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