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秘色花
作者: 草白缘起
很多年前,我在一间叫“南方嘉木”的茶馆里第一次听闻“秘色瓷”。它让我想到的不是瓷器,而是某种模糊、氤氲的色彩,由于年代久远,其来源、配方均无从考证。由此,我想起桃花水母,想到一种叫朱的吉祥鸟以及《山海经》里远古时代的动物。直到有一天,我来到浙江松阳,站在一个研制秘色瓷的工匠面前———他叫刘法星,这也是北斗七星第二星天璇的别名。这位以星为名,学过木雕、黑陶,曾走街串巷卖过画,也给寺庙做过佛像的手艺人,有一天忽然跑到龙泉,成为工艺美术大师徐朝兴的关门弟子,一门心思做起青瓷来。
在龙泉,有人和刘法星谈起一种叫“秘色瓷”的东西,他被图片里器物青绿莹润的光泽所打动,耳边好似响起山涧清泉,声清冽而朗润。
谁也没想到这位生活于二十一世纪的工匠,毅然离开黑陶和青瓷,去研制这种流传于九至十一世纪的器物,为着那种内部空寂、注定会破碎的东西,日日夜夜,好似入了魔怔。
雨过天青,秘色归来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蹦起来———”2022年6月的某一天,年届花甲的陶瓷艺人刘法星讲起2017年1月7日那个遥远的早晨,忍不住嘴角上扬,深黝的脸庞浮现出泉水般清澈的笑容。
他的家乡丽水松阳县,古属处州。彼时,龙泉青瓷窑也在处州境内。宋人庄绰编著的书目中记载,“处州龙泉县多佳树,地名豫章,以木而著也……又出青瓷器,谓之‘秘色’”,———尽管龙泉也出秘色瓷未必可信,但由此似可推测出龙泉窑也烧制过胎质细密、釉色翠碧的越窑青瓷。
刘法星记忆中的2017年1月是个罕见的暖冬。冬至过后已十七天,最低气温仍维持在十度以上。近似深秋。晚唐时,匠人烧制秘色瓷的主要时间也在秋天,“九秋风露越窑开”,气候干燥、柴禾充足,正是烧窑好时节。那天,刘法星像往常那样来到成型车间准备开窑,经过一天一夜的冷却,窑温已降至可开启状态。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竟有些莫名的紧张与慌乱。当他打开窑门,往里张望一眼,瞬间懵了。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棚板上的瓷器居然呈现出日思夜想的光泽,神秘,幽远,恍惚,一种失传近一千两百多年的颜色就在眼前,就像湖底沉睡千年的宝物忽然浮上水面。
几分钟后,他以十二分的小心拉开窑车,动作缓慢、轻柔,生怕眼前的器物不翼而飞。但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唤醒了它们———那些诞生于晚唐五代时期的陶瓷,釉色温润、静穆雅致,就在他触手可及处。那一刻,他错以为它们来自同一片晚霞与星空。过去十几年里,梦里梦外,他无数次地见过它们,脑海里全是那青色恍惚的身影。吃饭、睡觉时,他都在琢磨着如何接近它们。为了那件出土于黄岩灵塔寺的越窑青瓷熏炉,他在浙江省博物馆待了足足一个礼拜;至于临安博物馆,更是去过无数次,闭着眼睛也能想起那只越窑青瓷褐彩云纹熏炉,它出自钱之母水邱氏的墓地,炉内仍有残存的香灰,似乎还能闻到晚唐空气里那一缕神秘的幽香。这些博物馆里的旧魂灵一度成了他魂牵梦萦之物。
现在,雨过天晴,它们循着火光回来了。刘法星取出窑腔上层、离他最近的那只天青色茶盏,瞬间,温热的气息在掌间蔓延。他放下这件,又拿起另一件,双手在杯、盏、盘之间勾留。眼前出现一片氤氲的湖面,烟云弥漫,他想起家乡境内穿城而过的松阴溪,也想起大木山和双童山。“湖山蔼蔼旧相识”,如今,它们都落在这一件件新出炉的器物上。
这一天,距离2003年第一次烧制越窑秘色瓷,已过去十四个年头。五千多日夜,六百多道配方,千余次试验,诞生了六万余件、堆积如山的废弃胚体。其间,他卖掉五套房子,每天除了六小时睡眠,便是夜以继日的工作;当身体陷入魔怔状态,他早已与手中的瓷泥合二为一。他不去想过年的餐桌上有没有肉,也不去想那些怎么也无法还清的债务,任脑子里装满釉水配方,无数种组合就像沸腾的茶汤,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有东西析出。他既是手艺人,更是冒险家,世间万物都要经过严格淬炼才能呈现耀眼光华。秘色瓷从原料、素胚到上釉后的瓷体,要经历三次烈焰烧灼。最后一次,更要从0度升至1300度左右,历经脱水期、氧化期、玻化期与保温期,这既是泥与火的艺术,也是毁灭与重生之旅;是天人合一,是物之生生不息的轮回。对此,人们只能做笼统而抽象的概述,具体的成型过程,与火焰有关的秘密,谁也无法说清。任何微小的纰漏,偶然的过失,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功亏一篑;而结晶、缩釉、气泡、开裂等等,更是寻常事件。
很多时候,刘法星感到秘色瓷就隐藏在眼前的火焰中,窑火灭后,便会自动呈现。夜深人静,家人早已熟睡,他还坐在窑门前守望。无论窗外是冰天雪地,还是凉露侵衣,在烧制车间,一年四季都闷热如煮,都是夏天。
在遇到秘色瓷之前,刘法星迷的是良渚黑陶,那是另一段没日没夜的烧制之旅。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火焰,也有水。他不断取出体内的火焰,又取出水。饶是如此,也无法平息内心的风暴。他的双手停不下来,需要不断地去制作什么来获得平静与满足。行家对他黑陶作品的评价是:沉静洗练,高古幽远,意境苍远而不阴晦,手法老练而不失新润,堪称一绝。
他毅然从黑陶的七彩光芒中走出,去寻找处州大地上的秘色之光,他相信那种东西的存在,就像相信晚唐的天空里一定有鸟飞过。
痴人与梦
相传宋徽宗做过一个梦,梦到“雨过天晴云破处”,梦醒后,他下令工匠烧制这种颜色。这便是汝窑瓷器天青色釉的由来。秘色瓷的诞生是否与梦境有关,我不得而知,但后人孜孜不倦地研制这项失传技艺的行为本身,倒近乎痴人与梦的关系。
松阳县处州古窑瓷研究所,一处位于松阳县郊的院落,既是陶瓷匠人刘法星的工作室,也是他的家。当传说中的秘色瓷摆在眼前,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如果说秘色瓷的颜色是天空与湖水的颜色,那么世人所见的湖水与天空,原本就各不相同。刘法星研制出的秘色瓷,色呈青、黄、灰,胎质细密如玉,釉色温润似璧,通体洋溢出一股氤氲的气息。
随着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开启,消失了上千年的秘色瓷重见天日,玲珑的器形与釉色让人惊叹。人们随即发现,即使对照博物馆里的馆藏,唐代诗人徐夤在《贡馀秘色茶盏》里的描述也是如此精确。诗歌讲述的不过是诗人某日偶得一只秘色茶盏,且是进贡所余之物,但在他眼里,那一只被挑剩下的秘色茶盏已然是“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之类的尤物。
“贡馀”之物尚且如此,又遑论真正的进贡之品。唐代文学家陆龟蒙更以秘色瓷器来抒写胸中块垒,“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如果夜半之时,在秘色瓷碗中盛上浅浅的露水,便可以陪着嵇康将杯中的残酒饮尽了。诗人让秘色瓷碗与竹林七贤的酒杯遥相应和,此情此景,又该是何等销魂。
一千多年来,人们对何为真正的秘瓷之色浮想联翩,刘法星于反复烧制中形成了独特的秘色谱系,“我不让它偏离青、灰,青灰既是主题,也是感觉”。青灰色调中,青为冷色系,灰是中色调。淡淡的灰中似藏有七彩虹霓,而青之所指似乎更为复杂———苍、蓝、碧、翠、绿等都可归为“青”之囊中。青为东方之色,是《千里江山图》的颜色,更是江南三月江水的色。
刘法星研制的秘色瓷为纯哑光釉,青灰色调———青中泛灰绿,绒光,玉质感,低饱和度,让我想起乔治·莫兰蒂的画。没有大亮大暗之色,是晴朗天气里的晨曦照耀,也是旧时纸窗里透出的曲折微光。
这样的哑光,含蓄蕴藉、沉静内敛,不以大面积反射自然光线为目的;这般器物自出窑那一刻起,便像是从光阴深处走来,宛如古玉之五色宝光———那是来自时间深处的包浆。
成功研制出哑光秘色瓷后,刘法星又千里迢迢赶去西安法门寺博物馆,得以抚触千年前的秘色瓷器,尤其是那只玲珑剔透的葵口盘,灯光照射下,盘内似含着一汪清幽的泉水。最终,由这汪“清幽的泉水”,他研制出半哑釉色。
刘法星认识到所有釉色都为生命之色,它们是流动的,鲜活的,就像奔泻的山泉。不同光线下,它们会产生迥异的色泽,以至于当同一器皿出现在不同天气、时辰里,就像出现无数个分身,让人惊叹。
西安法门寺内“触手可及”的秘色瓷记忆,一直留存在刘法星的脑海里。关于手与眼,到底哪个才是创作的主人,他说不清。他只知道那些来自唐朝的器物并非全无瑕疵,比如有些器物的底部有缩釉,或青或白,色泽不一;如果以放大镜视之,还能发现局部釉内有大小不一的气泡。或许,正是这些瑕疵打动了他,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表明它们也是由人创造出来;一千多年前的无名工匠与他一样都是凡胎肉身,他们在青山绿水间练泥、修胚,轻揉慢捻,夜以继日地工作。千年前的秘色瓷入乎自然草木之中,又超乎其上,通体清亮,气息雍容,给人以古玉的温润华滋感,好似刚刚离开工匠们的柴窑,晶莹的釉面中还隐藏着自然的幽微与宁静。
法门寺回来不久,刘法星去了慈溪上林湖后司岙秘色瓷窑址。在那里,他捡回一些唐、五代时期的瓷片。让他颇感意外的是,遗址内的秘瓷之釉色居然如此丰富,有天青、月白、象牙、金褐等色,细腻光滑,呈半透明状,且器型不一。走在布满瓷质匣钵和碎瓷片的湖畔之路,他常有一种穿越之感,己身化作千年前烟熏火燎的窑工,在上林湖畔沉思与劳作。随着湖面上升,当年的部分窑址已没入水中;潺潺溪流之中,碎瓷布满溪底,泛着玉石般莹润致密的光泽。而未没入水中的部分,也已被荒草树木所覆盖。
陆羽选茶具,认为如冰似玉胜过类银似雪。刘法星的秘色瓷虽为一次施釉,但釉层厚薄适宜,釉面气泡小而密集,呈现润泽如玉的质感。玉质感的产生还与釉料配方有关。无灰不成釉。北方的汝窑以玛瑙入釉,但无具体工艺流程传世;而越窑釉灰的炼制工艺虽有详细记载,但近代匠人很难完全复原其中精粹。
刘法星所研制的秘色瓷,其釉料成分就有岭根釉土、紫金土、草木灰、谷糠灰等数种配料,整个烧制过程可谓“千锤百炼”。尤其是不可或缺的草木灰,最好选有机草木灰、茶秸秆草木灰等传统配釉材料。即使同为紫金土,也要根据颗粒粗细、是否耐高温、与素胎是否吻合等情况,一一试验烧制,来选出最优组合。单一材料尚要经如此精挑细选,遑论组合之后的调整、删选、优化,以及与具体瓷土的结合,无数种可能性都要一一排演,依次试验,可以想见其中的繁复与艰难,类似于科学家所做的试验,千回百转,山穷水复。
为了寻找适宜的原矿粉料和釉料,刘法星的足迹遍布景德镇、龙泉、宜兴、佛山、淄博等地。他经常在找到原矿釉料后,组织工人上山开采与搬运。从材料到成品,从瓷土、原矿釉料到釉土矿粉,多少道工序,多少次配釉、试釉烧制,以及无数次的高温保温氧化还原,才最终烧成那一只只釉面青碧、晶莹润泽的秘色瓷器,宛如一面宁静的湖水,或一方幽深的湖泊。
这一个个秘色瓷碗,看上去如此孤寂,宛如从时空深处穿越而来,需要一个人以全部心力去聆听、凝望与审视。
盲盒开启,波诡云谲
对刘法星而言,每次开窑,宛如开启盲盒,也像等待彩票开奖。在窑门打开之前,一切都是未知。这份未知,年复一年地吸引着他。每一次,于他都充满期待,都像是第一次。
晚唐、五代时期,秘色瓷在烧制时并不直接接触炉火。一器一匣,被装入瓷质匣钵中,并以釉浆密封,使之受热均匀,避免釉面被二次氧化成偏黄色调。窑门打开的刹那,并不能即刻看见,需敲开匣钵,才拨云见月。那是古老的柴窑时代。现代气窑因能准确地控制烧成曲线,保证了窑温的可控型,使得秘色瓷的烧制工艺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之一便是匣钵的弃而不用。
刘法星并不神秘化柴窑,他知道柴窑的好处,更明白它的局限。他使用气窑已经多年,用着也顺手,关键是可以提高效率,一个人守着也不累。五六天一循环。今日入窑,要后天早晨才能等到窑熟。窑门打开的刹那,他的心脏总会按捺不住地多跳几下。与别的瓷器相比,秘色瓷胎釉结合紧密,少有开片现象。如果开窑后,听见一记细微的“叮”声,八成是某处瓷裂了。那时候,他的心头就会紧一紧,又多了一件瑕疵品。可也有意外之喜,如果“窑变”恰到好处地发生了,便能将普通器物上升为艺术品。它是水土所合,也是时间与温度魔力的体现,非人力之巧所能为。这样的情况刘法星遇到过几次,但可遇而不可求。问他如何解释窑变结晶现象,他想了想说,“这有点像煮米饭,煮熟后再焖一会儿,可能就发生了。”可是,需焖多久,气压及火力如何掌控,都无确数。也有可能,焖了也不成,或干脆焖坏了、烧焦了。宋瓷中的冰裂、蟹爪、牛毛、鱼子纹就是窑变的产物,尤其是冰裂纹,多么美,让人想起诗人北岛的一句话,“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陶瓷史上,哥窑的开片是绝唱,不断发生的碎裂声就像河面破冰、树木生长。在古时,窑变一度被视为不祥之兆,后来才被引为缺憾之美,获得文人艺术家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