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面之夜
作者: 张象1
那天晚上,肖滨喝酒了。
本来,他没打算喝。一出会场,雨像青草一样往下倒,路上水晕飘摇,刘老师看打不上车,就拉肖滨去吃饭。肖滨说不喝酒,刘老师表示啤酒没事,可以少喝点。但一喝就是三瓶,肖滨红了脸,握着啤酒瓶上的寒气说,我有个朋友也是楼山的,联系不上了。刘老师边递烟边问,叫个啥?发给我。肖滨心中涌出那四个字———“半岛小姐”。
“半岛小姐”,其实不是小姐。许多年前,“非典”结束不久,肖滨初中毕业,去一家叫半岛铁盒的酒楼打工。据说,老板很宠女儿,借用女儿喜欢的一个歌手的歌名,将酒楼取名为半岛铁盒。半岛铁盒主营粤菜,厨师长是个光头,号称来自香港,拿手菜是避风塘炒蟹。大堂经理则说是台湾的,长得像侯佩岑,说话声软糯,一头长发像波浪,身材也像波浪,也是酒楼的一道风景。这家店的装修是港台风,客人们发现点餐不必看菜谱,看橱窗里的真菜就行。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真菜,只是模型,纷纷感叹模型做得比真菜都真。这店里的服务员,也不叫服务员,而是学“香港小姐”叫什么“半岛小姐”。服务员和保安,都归大堂经理管。第一次例会点名时,经理喊,李彩凤。有人说,到。经理没对上号,又喊,李彩凤小姐,出列!结果,就看到一名身高一米八五的黑脸汉子,一脸无辜地走出来。原来李彩凤不是小姐,而是保安队的靓仔,来自楼山。同事大笑,连经理也忍俊不禁。从此以后,“半岛小姐”就多了一个义项,专指李彩凤。事实证明,这义项牢固得像啤酒瓶上的标签,想要剥,却怎么也剥不干净。
肖滨也做保安,和李彩凤一个部门,一起出入生死。一般来说,饭店的保安而已,和生死还挨不着边,但半岛铁盒的保安,除了常规的引导停车、挪车外,还被赋予重任,就是真的“保境安民”。那个年代,小城市的治安还没那么规范,有些混混酒后闹事,保安队就得发挥作用。有时候竞争对手搞小动作,保安队就得发挥更大的作用。李彩凤二十来岁,人高马大,长得又黑,打架狠不狠另说,人往那儿一站就有气势,保安队队长很器重他。肖滨就不同了,他初中毕业刚满十六,个子虽不低,但身板单薄,胆子也小,每次执行需要打架的任务时,都找借口请假。实在请不了时,也是畏畏缩缩,能躲则躲。领导和同事都不喜欢他,嘲笑他不该干保安,应该去干服务员,去当“半岛小姐”。
肖滨曾不止一次想,要不是他的表叔和老板是战友,估计保安队队长早把他开了。同事中,只有李彩凤对肖滨没有偏见。肖滨以为,那是他换来的。整个酒楼,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只喊李彩凤名字的人,别人都喊李彩凤“半岛小姐”。但后来,肖滨发现,其实那不只是换来的。
雨停后,肖滨和刘老师告别,自己打车回到家。客厅灯还亮着,妻子在沙发上斜倚着玩手机,好像在打字,那个小熊图案的玻璃杯里泡着玫瑰养生茶放在茶几上。看肖滨回来,她竟有些慌乱,放下手机,低声抱怨,怎么这么晚?肖滨知道孩子睡了,踉跄着换好鞋,走过去,打开背包,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正反面吹了吹,笑眯眯地递给妻子。妻子接到手里,捏了捏说,不少啊。她把钱倒出来,数了数,高兴地说,三千呢!肖滨挨她坐下,边搂她肩膀边说,包含发稿费呢。哎,新认识一个……一个记者朋友,他说可以帮我打问……
妻子推了他一把,眉头皱得像个王字,我的天,谁让你喝酒了?
肖滨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含糊不清地问,你们———你们晚上吃的啥?
2
次日送完孩子,他们顺路在名为南肖墙丸子汤的小店吃早餐。肖滨说了头天晚上的事,妻子只是笑笑,头也不抬,继续用她自己带的碗和勺,喝韭花加得像抹茶似的豆腐脑。
等到中午吃饭,肖滨又说了一遍。妻子说,我的天,你喝多了乱说话我能理解,酒醒了,你还要找他吗?肖滨愕然地问,怎么了,不能找吗?妻子呵呵一笑,能找能找,但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你找到他,他过得很……他要跟你借钱,你借还是不借?
肖滨红了脸,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说,那,要看借多少。也不一定,没准你想多了,没准人家现在过得很好,大老板呢。妻子冷笑着说,这人,你也不是第一次给我普及了,大老板,你觉得他可能吗?他就是真成了大老板,我也不稀罕!别的不说,这么多年不联系,你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人?就算不借钱,如果他隔三岔五有事跑省城,要来咱家住,你是让他住,还是不让住?
妻子有洁癖,喜欢清静,平日里娘家人来都嫌烦,肖滨想到这一层,顿时语塞,额上冒出细汗。妻子吸溜完最后一根面条,喝完最后一口汤,抽纸巾在嘴上摁了摁,手伸到脑后拽掉皮筋,长发又披下来,好看得像波浪。她站起来,拿着手机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把她的绿色小包提在手里,红着脸说,我得早点回公司,总部来检查晋升考核的准备工作,我去准备材料。临出门,又不放心地探回头来,严肃地说,成年人,凡事要看利益,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别干,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冲动?肖滨感觉妻子有些异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妻子走后,他没急着去收拾碗筷。因为他有一个公众号,中午刚发文,此刻正一条一条精选读者的评论。
肖滨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冲动的人。在三十多年的起落沉浮中,他最接近冲动的一次,还是发生在半岛铁盒打工期间。也是因为那一次,让他和李彩凤结下“和而不同”的友谊。
那时候,肖滨已经干了半年多保安,但是领导看不起他,他也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算了算,几个月攒下两千块,准备找个机会辞职。半岛铁盒隔壁正好开了个电脑培训学校,他想去学排版打字。
有一天下晚班后,保安队队长去见女相好了,李彩凤和另一个同事去了溜冰场,剩下的同事们又窝在地下室宿舍里。几个玩牌的边喝啤酒,边聊女同事。胖子抽着烟,叭叭地说,胡晓丽不错,就是瘦了点,谁要娶了她,估计能硌起泡来。二毛响亮地甩出两张纸牌,满脸坏笑地说,对五,一看你就没经验,瘦是因为缺乏男人滋润,滋润多了自然就丰满了!胖子不服气,提高了音量,就你有经验,那你看老板家女儿也很丰满,人家才上初中,你怎么说?二毛咕咕地灌了半瓶啤酒,脱掉短袖,光着上身说,初中生怎么了……肖滨不会打牌,也不和他们喝酒,趴在自己的床上看书,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过分了啊,人家还未成年呢。
坐在小马扎上的二毛,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上铺的肖滨骂道,你他妈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肖滨放下手里的《笑傲江湖》,俯视着二毛胸前的黑毛,说,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按时发你工资,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家女儿?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在二毛脸上碰撞,溅出各种形状的意味深长。二毛像被刺痛,腾地站起来,呀,那你说说,你凭什么每次不出力,还和我们领一样的工资?肖滨愣了一下,猛然坐起来,头不小心碰到房顶,也顾不得疼,忙说,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岗位嘛……二毛刷地扔掉牌,拎起一个空啤酒瓶,瓶身上还挂着残留的液体。
肖滨往后一缩,身子紧靠住墙。二毛却把啤酒瓶塞到肖滨手里,指指自己因打架被咬掉一坨头发的脑袋,傲慢地说,男人要靠本事吃饭,你是靠本事吗?有本事你捣我一下,你捣我一下,就算你有本事!
肖滨梦游般握着寒气逼人的啤酒瓶,手心都是汗,低沉地说,我捣你干什么?我和你又没仇……
二毛跳起来就是一个嘴巴。
肖滨脸上一辣,像被放在火上烤,嘴角有些咸,估计流血了。但他还是不想打人。
二毛叉着腰,瞪着眼,一直在挑衅,现在有仇了吧?你倒是捣呀,捣呀,货!说着又探出脑袋,手还指着掉了一坨头发的地方,仿佛那是他长在身上的军功章。
肖滨感到自己有点晕眩,脸一边大一边小,他捂着自己大的那边脸嗫嚅道,你打我,是你不对,你,向我道歉。
二毛回头看了看那三个人,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笑而不语,袖手旁观。有的手里还捏着扑克,劝二毛算了,别耽误打牌。二毛大笑,又扇了肖滨一耳光,嘴里骂,我道你妈,我道你妈的歉……
忽然之间,一声钝响,世界安静下来。
肖滨看见二毛,像一株被镰刀收获了的玉米秆,重重地倒下去。二毛的肉脑袋和瘦瘦的啤酒瓶,一起开了花,红的绿的,争奇斗艳。肖滨看着自己手里残余的绿色寒气,像梦境一般抖作一团,完了完了,完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怕他个毛,你如果现在都不捣他,你还算个男人吗?
高大结实的李彩凤,不知何时飘然而至,是他握着肖滨的手,砸出那红绿相间的场面的。
二毛流了不少血,却没有死。医生说只是皮外伤,轻微脑震荡,休养休养即可。但二毛的表哥就是保安队队长,保安队队长是饭店第二股东的非正式小舅子……关系有些拗口,背后似有激流暗涌。年长几岁的李彩凤分析一番,建议肖滨主动辞职。
办完手续,肖滨回宿舍收拾行李,想和李彩凤告别,看见他也在收拾行囊,便问他,去哪儿?李彩凤头也不抬,边卷铺盖边说,那天也有人看见我了,没意思,我也辞了!
肖滨心中内疚,问他,什么打算?李彩凤说,准备到省城找份工作。肖滨低头说,自己准备去学电脑。李彩凤正拿着蛇皮袋装被子,喊肖滨搭把手,又接着说,你换个地方吧,在这附近,他们还会找你麻烦的。
肖滨帮着装完铺盖,忽然说,要不我也跟你去省城吧?电脑可以以后学。李彩凤却摇摇头,眼神复杂,拍了拍肖滨的肩膀说,回学校念书去吧,我们这种,不适合你的。
3
下午洗完碗,擦完地板,又刷了马桶,肖滨小憩片刻,去楼道抽了根烟,继续回书房忙碌。他把上午没写完的宣传稿收了尾,又拿出峰会给的通稿资料核对两遍,确认没有纰漏,复制到公众号后台,配上图片、视频,排好版,给对接人发了预览。
十几分钟后,电脑微信闪烁,肖滨点开一看,不是峰会的人,而是头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刘老师,发来几个字:兄弟,在忙吗?
肖滨想起昨夜说好给他发信息的,就在对话框里打出李彩凤的名字,以及记忆中的籍贯、出生年份。但在点发送之前,他想了想,又全部删除了。
该给刘老师发什么呢?肖滨犯了愁。总不能说昨天喝了酒,一时冲动,而今天酒醒后,不想找了;也不能说还没想好;更不能说,名字忘了,等想起来再发。一时无言以对,便先准备次日的推文,一边上网浏览热点,一边想着找李彩凤的事,是主动收场呢,还是静待不了了之?许多事情是这样的,搁置,等待,到最后就会不了了之。
肖滨的公众号做了几年,有十几万粉丝,内容以犀利风趣又富建设性的时评为主,追热点是必修课,有大热点得熬夜,没热点也会偶尔发点别的,或者转载。但无论如何,每天更新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数据才会稳定,数据稳定了,才有客户投广告。这事情,肖滨干得得心应手,虽然熬夜多,压力也大,写稿卡壳时还学会了抽烟。但相比之下,这算好的,肖滨此前干别的工作时,远没有这么顺畅。
那年离别后,李彩凤不知所踪。肖滨本想重返校园,没返成,几经周折,在第二年的春天,经亲戚介绍,去了一家央企的市郊加油站。
加油员的工作是三班倒,吃住都在站里。肖滨所在的宿舍是两人间,同一时段,一般只有一人在。肖滨难得清静,常在休息时看书读报。但加油站的图书室藏书有限,肖滨很快扫荡一空,百无聊赖,又不愿挤到女宿舍去看《马大帅》,就找来平时学政治用的纸和笔,自己给自己写故事玩。
肖滨对工作却不太精通,老是记错那些专业术语,比如把卤代烷灭火器记成卤煮灭火器,把干粉灭火器记成粉条灭火器,每月业务考试时,成绩总拉后腿。
一次上夜班,肖滨加油收到一张50元的假钱,同事建议肖滨“洗出去”:有个骑摩托的大爷,总喜欢黄昏时来加油,他眼神不好,如果把这假50给他,他一定不会当场发现,而等他发现了再回来,事情就讲不清了。但是肖滨不同意,他宁肯挨批评,让单位从他工资里扣。虽然50元对他而言不是小数目,是他月薪的六分之一。
一个夏天的午后,空中飘着细雨,肖滨给一辆红色的大巴加完油,交钱的人却打了他一拳,他也打了那人一拳。然后两只拳头展开,紧紧地握在一起。
原来那人是李彩凤。李彩凤和从前比变化不大,依旧高大壮实,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只是头发留长了,风一吹,气势磅礴,像电影里的古惑仔。
问他所为何来,说是在跟堂哥跑车。堂哥闹了个客运生意,在省城和楼山县间往返,雇了司机,让李彩凤跟车,代表堂哥卖票收钱和负责支出。此前,大巴曾好几次路过这里,都未停留,直到这次,顺道加油。返程车乘客寥寥,车票已经收过,李彩凤说自己留下来有事,让司机拉人回去,第二天上省城再顺路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