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医学院和茂盛的医学生
作者: 周三顾01、永生老师永垂不朽
十四年前的那个秋日,当意大利著名男高音帕瓦罗蒂阔别故乡摩纳德与世长辞的时候,九千公里外的齐鲁大地上,鲁南医学院的三千名新生正身着质地粗劣的白大褂,在院长牛得草的带领下,庄严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誓词短促而有力,我们不约而同地热血沸腾,在这庄严而肃穆的氛围里,显得十分有礼貌。牛院长得草矗立在主席台中央,宽大的博士袍红得耀眼,他说:“这一刻,圣洁的白色淹没了你们的性别,从此,你们的眼睛里只能有病人,没有男女……”在台下三千学子和舞美的烘托下,亲爱的牛院长近乎伟岸。天真的我们,误以为牛院长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
在使命感带来的亢奋和牛院长的教导声中,第一临床学院的五十名新生踏着舍我其谁的步伐,走进生理学实验室。那天,早已多年不代课的牛院长即牛大夫,决定与民同乐,甘愿自降身段,开启我们的大学第一课。
生理学实验楼106室内,比白大褂还要洁白的16只家兔簇拥在墙角的铁笼里,像是在召开家族Party。我们的到来让它们嗅到死亡的气息。在第七版《生理学》教科书的示范下,我们将16只“小可怜儿”粗暴地按压在解剖台上,继而故作从容地将200ml空气注入它们的耳部静脉。5分钟后,我们的白大褂上沾满16条鲜活的小生命魂归长天前放肆的屎尿。血栓致死的小可怜儿们,表情狰狞,惨不忍睹。又30秒后,在我们虚伪的惋惜中,牛院长开始了他的Personal Performance。
伴着五十位临床医学专业新生的注目,我们伟岸的牛院长打开夹在腋下的工具包,取出一整套铮亮的家伙什儿,整齐地码在解剖台上。他毫不迟疑地从16只兔尸中选中最合眼缘的一只,继而开始他教科书式的表演。
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我们所期待看到的一切:柳叶刀仿佛是生在他手上的第十一根手指,指哪儿打哪儿,比美国人“送给”伊拉克的导弹还要精准,让人不得不怀疑刀尖上是否也长了一双视力不俗的眼睛。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腹部,一撮兔毛不知去向;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胸部,另一撮兔毛不翼而飞。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臀部,兔臀肌肉饱满,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抱歉,这是我在扯淡,兔子臀部的教学属于超纲内容,不在本堂课的教程之内。但在我浮夸的想象中,牛院长的柳叶刀早已攻城略地,片甲不留。
牛院长的柳叶刀,留人不留兔,刀过处,刚刚进食略显鼓胀的兔腹露出粉嫩的一块,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兔子的腹膜已经清晰可见。腹膜之下,是兔子的五脏六腑。在牛院长的带领下,我们对这个可怜的物种有了全新认识。牛院长的刀依次指向嗉囊、肌胃、腺胃、十二指肠、空肠、回肠、盲肠……我们知道牛院长在带我们学习家兔的消化系统;牛院长的刀划过肺、气管、支气管、鼻、气囊……我们领略了家兔的呼吸系统。
牛院长的刀刚刚找到兔子的卵巢,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生殖系统!”牛院长露出诡异的微笑,说:“你们这些无师自通的孩子,你们对家兔以及男女生殖系统的了解比为师还要透彻,你们都是祖国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
牛院长滔滔不绝的解说降缓了他解剖的速度,于是我们有幸见证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早退的教学。打断牛院长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瘦削男人以及他霸道的入场方式———他踹开教室的门,而这间教室里正站着鲁南医学院最有权势的男人。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牛院长已被赶下解剖台。来人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怒斥我们刚刚“路转粉儿”的精神偶像:“从我进这间实验室算起,《生理学》教材都换了六版,你还是屁点儿长进都没有!”我们期待着牛院长释放他“元首的愤怒”,但一校之长选择沉默:他那于黯淡中消失的背影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连一个尴尬的表情都无暇阐释。
牛院长的反应分明是在告诉我们,无论是在权力或是业务能力上,来人似乎都具有压倒性优势。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来人的精彩表演。来人不负众望,他接下来的表演———这么说吧,好莱坞欠他一尊小金人。没错,来人正是我的生理学老师———任永生同志。
没有牛院长的教室,俨然成了永生同志的主场。您很快就会感受到,在鲁南医学院,谁的存在都剥夺不了他的主人翁精神。永生同志对牛院长的前期工程不置一词,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他强烈的鄙夷。看,他脱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白大褂的英姿比脱下西装的样子又酷了八分;看,他头都不低一下就在牛院长刚刚站立的位置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我猜他至少比牛院长快1分零38秒。
“男嘉宾”如此行云流水的操作竟丝毫没有影响他近乎完美的讲解,我们生怕错过某个精彩细节,纷纷向永生同志围拢过来。但围拢后才发现,没有哪一个细节不是精彩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第七版《生理学》教科书上说,家兔解剖实验中,剪开腹膜时,不能损伤兔子的内脏,更不能剪坏血管。可永生同志的这操作,却给我们一种连毛细血管都可以避开的错觉。永生同志始终没有低头,我甚至怀疑他连解剖台上的“小可怜儿”看都没看一眼,但他讲解到哪里,柳叶刀的刀尖就准确地出现在哪里。
在永生同志的堂课上,“误差”分明是一个无效的词语。他顺利打开兔子的腹腔,又完美地呈现了兔子的胸腔。这些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很快就做了牛院长的叛徒,我们为牛院长感到惋惜,惋惜他错过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我们想起那篇名为《庖丁解牛》的课文,相信如果按照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礼仪逻辑,庖丁这个人一旦遇见永生同志也要“他日趋庭,叨陪鲤对”。
这些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需要一个好榜样,但永生同志的存在,让我们心生悲凉,瞬间体悟了“望洋兴叹”的准确含义(寒意)。在近乎浮夸的赞美下,您一定也感受到永生同志的业务能力是如何的精湛。但我必须坦白,在永生同志业务能力的表述上,鄙人展现了少有的谦逊。
种子选手们还沉迷在家兔解剖的视觉盛宴里,永生同志陡然宣布:“收工!”他看似随意却十分精准的一丢,柳叶刀精准归位。“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永生同志的眼神飞速略过我们的脑袋,目光杀伐处,一个个羞愧的头颅驯服地低下。我们期待永生同志嘴下留情,孰料他接下来的台词却让我们更加尴尬,“很好,在我的课堂上就不该有问题,低能儿就不应该穿白大褂!”五十颗羞愧的脑袋虚伪地抬起来,各自用余光瞥向其他四十九个低能儿。
在没有人提问的课堂上,永生同志“嗖”一声从兜里拿出一个U盘,插在面前那台老式纯屏电脑上,“啪”一声,永生同志十分不文明,但很明显不接受反驳地将一只脚踏在讲桌上。他轻点鼠标,头也不回地打开一套PPT,“When I was young,”幻灯片中随之出现一张合影,左边的小伙子显然是青年任永生,“I’m a doctor at Harvard University,My teacher is a Nobel Prize winner in Physiology or Medicine……”
在永生同志标准的美式英语里,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伟人辉煌而不可复制的一生。永生同志说,他的导师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弗里德·穆拉德教授对他十分青睐,曾预言他当年如能留在美国,定能成为“美利坚华佗”,最不济也是个“USA扁鹊”,拿诺贝尔生理学奖如守株待兔。但永生同志不为所动,立志要为祖国的医学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为此,FBI方面甚至动用了美元和美女。如果不是因为他志向远大,家兔解剖这种手拿把攥的雕虫小技,他是绝不会亲自出手的。他在北大医学院读硕士的时候,每当导师给本科生上生理实验课,实际操刀人都是他。说到这里,永生同志“啪”一声放下踩在桌上的皮鞋,左手笔直地指向窗外,问:“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你们看到没有?”“看见了!”五十颗天真的脑袋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读硕士的时候,”永生同志稍顿了一下,像是喉咙里有痰又被他吞了回去,“我解剖过的家兔,堆起来,”永生同志居然翘起兰花指,“比那座小山还要高一丢丢哦!”话音未落,我们注意到大屏幕上的PPT刚好演示完毕,最后一帧定格在哈佛大学校门口,永生同志雄姿英发,丰碑式地立在大门中央,身上的博士袍仿佛比牛院长的还要红,还要亮。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我脑袋里冒出“伟人”这个词汇,但我的同桌,来自湖南怀化麻阳自治县,外号“小怀化”的家伙,却先我一步喊出“永生老师永垂不朽”!教室里爆发出用“雷鸣”一词都无法形容的掌声。我为我的怯懦悔恨不已。掌声响了九次,永生同志害羞地低下头。随即,放学的铃声也十分有礼貌地响起来。
多么完美的一课啊,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头一次意识到,下课的铃声也可以如此讨厌。我们深呼吸,等待偶像离场,但永生老师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抬起头,脸上隐隐有泪痕。永生同志轻叹一声,低声说:“同学们,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我非常希望能看到你们毕业,看到你们读硕士,看到你们穿上光鲜的博士袍……但是,很遗憾,明天(天哪,永生老师在啜泣)———明天我要到汉武大学去任教……汉武大学的校长调我去担任医学院院长……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出国,争取像我一样,到最优秀的大学,追随最优秀的导师,学最前沿的医学……”永生老师掏出手卷拭泪,五十颗天真的脑袋,黯然神伤。
在男生不舍的目光和女生低微的呢喃中,永生老师走下讲台,走向教室门口。看,他脱掉白大褂换上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西装的英姿比他脱下白大褂的样子又酷了八分!
种子选手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永生老师的拖堂,但学校饭堂打饭的阿姨却似乎并不买账。我们饿着肚子灰溜溜地回到宿舍。种子选手之三的我、“小怀化”以及睡在我上铺的临沂老乡“胖三”,躺在各自的床上一言不发。同宿舍其他五位临床专业嫡系师兄见我们闷闷不乐,一边扑在各自的饭盒前,一边打趣我们是不是挨了牛院长的骂。我们心照不宣地摇摇头。“小怀化”先是眉飞色舞继而垂头丧气地向师兄们说起课堂上的事。
六位师兄同时爆发出骡子般的笑声。来自湖北钟祥外号“半截儿”的小个子林涛问:“给你们上课的是不是任永生?”种子选手之三哑然称是。“他是不是说明天就要去到N大学当院长了……我们读大一的时候,他就说要调到N大学去了,在我们入学前十几年他也是这么说。当年确有其事,可他还没去N大,N大的校长自己倒先调走了……”讲到这里,师兄们笑得人仰马翻、鸡飞蛋打、黔驴技穷。三位种子选手,彼此望了望,复又蓦然倒下,干瘪的肚子不怀好意地叫起来。
在鲁南医学院,永生老师资历老,对谁也不服。教职工大会上,永生老师的师弟,堂堂院长牛得草,只因讲话声音大了点,坐在前排睡觉的师兄竟抄起一瓶“农夫山泉”丢到自己脑门上。于是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同批入校的教师早已进入学校管理层,生理学实验室里却是流水的医学生、铁打的任永生。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穆拉德教授,医学界尊称“伟哥之父”的,确实是永生老师的导师,彼人常年在中国走穴,担任国内三十多所高校的顾问……
02、疯狂的足球
鲁南医学院男生公寓一共有四栋,名字依次是汇德、汇智、汇雅、汇文,住宿费随山势呈等差数列递增,从500元到2000元。500元一年的住宿费和我的经济实力十分匹配,入校当天,我便毫不犹豫地委身于汇德,然后大言不惭地对外宣称:君子好德。在汇德公寓402室,我和胖三睡在靠门的位置,再往里,睡的是“蛋高”和“半截儿”。
“蛋高”本名张新福,生于鄂西北神农架乡间,不知是不是自幼吃多了娃娃鱼的缘故,生得人高马大,体毛如裤,如扒光衣服丢进林区,便能有几分野人的意思。曾豪言“腿长了蛋自然就高”,于是便得了“蛋高”的诨号。蛋高同学还是一颗受精卵的时候,他的橘农父亲便擅长“酒后拳击”。饶是其母抗击能力出色,亦敌不过农民的老拳,终是月上柳梢头,自挂东南枝。自此,蛋高便毫无悬念地坐上了替补席,神农架林区两百集父与子的追捕大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