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轮齐转

作者: 刘正权

大清早又跑哪里去寻魂?生贵刚推摩托车出院门,天玉的声音追了出来。

跟谁说话呢?生贵从院门外甩进来一句,硬生生的。

天玉恼了,能跟谁,难不成跟你的魂说话?

能跟生贵的魂说话,得有四姑婆那样的道行。整个黑王寨能跟魂灵打交道的,除了身上通神的四姑婆,找不到第二人。

手机!天玉虽不能跟生贵的魂说话,可生贵的那点心思,她看得透透的,瞧你那忘事掉魂的样儿,还自告奋勇当什么湾长。

谁自告奋勇啦?我这是群众推举的!生贵不服气地说,群众呼声很高的。

骂声更高吧!天玉挤兑生贵。

生贵不吱声。天玉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湾长上任第一天,就被史国强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呗,能把我的肉骂折一两秤,算他的本事!生贵撸起袖子,不信治不了他,咱两个轮子未必跑不过他一双腿。

最好买个四驱的车,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碾压他!天玉想买车,生贵一直不松口。对他当湾长,天玉自然有情绪。

先搁置争议。生贵抢过手机,呜啦踩响油门扬长而去。

那句硬生生的“跟谁说话呢”,天玉再清白不过,生贵提醒她注意他的湾长身份。

天玉是唯一一个从外省嫁进黑王寨,还活成人尖子的媳妇,本地媳妇除办厂的春分跟她有得一拼,其余的,还真入不了天玉的眼。寨子里推举生贵当湾长,实际上是看中天玉这个幕后指挥。

得,让生贵台前风光风光再说。男人,谁不好点面子?

有面子的男人,会更听女人的话,走进婚姻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共同建设。在这点上,天玉不单跟得上时代步伐,甚至做到高度一致。

上面不是号召共同缔造吗?这精神还是乡长何东海回黑王寨传达的,当时天玉在场。天玉耳朵尖,听见何东海传达完上级精神后,冲陈六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从精准扶贫到美丽新农村建设,黑王寨两次都拔了头筹,这次要再整出个新名堂,那可是大满贯了,全县第一,黑王寨名垂青史都有可能。

何东海是黑王寨走出去的干部,巴不得黑王寨什么事都第一,给陈六肩上压担子是再平常不过的。

知道躲不过,陈六干脆把胸脯拍响,乡长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拉稀摆带,咱们黑王寨都能甩其他村几条街。

得,当你的车有五个轮子呢?动不动甩人家村几条街!何东海上车时戏谑了这么一句。

周志山顺嘴咧咧,管他五个轮子七个轮子,咱们只管把车推起来往前跑就行。

陈六有底气这么夸嘴,精准扶贫期间的黑王寨梦,美丽新农村建设时的黑王寨路子,哪次不是大家伙撸起袖子扎着脑子,把车推着跑到前面的。

共同缔造的实质,就是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充分发挥群众的主体作用,探索决策共谋、发展共建、建设共管、效果共评、成果共享的方法和机制,打造新时代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新格局。

共建,黑王寨一直在路上,驻村书记周志山说,共治才是黑王寨目下的当务之急。

周志山不是无的放矢,黑王寨路子说得好好的,把净化当家事办,把绿化当产业办,把村庄当公园扮,把文明当家常饭。偏偏有人不文明,不把净化当家事办,不把村庄当公园扮。

身为湾长,生贵怎么可以袖手旁观,湾长可是黑王寨共同缔造中最为重要的一轮。

老话说得好,挖树从根起。

湾长可是黑王寨共同缔造中的最底层的根系,生命力再顽强的树,没了根系提供养分,能枝繁叶茂,能茁壮成长么?

随便一轮停止转动,都能让黑王寨在共同缔造中止步不前。

湾长,说白了,就是湾组信息员,村民有什么事,不等风吹草动,湾长第一时间就能知晓,战争电影看过没?负责放哨打探信息的。天玉面前,生贵很骄傲地对着自己胸口竖起大拇指。

生贵都湾长了,配置得跟上,旧手机淘汰掉,换了新的不说,卡也升级成4G的,方便跟村委会联系。一个手机,哪怕间隔着再远的山路,联系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天涯咫尺”这个词,老祖宗咋想到的,莫非那时就预测到后人能发明手机?

黑王寨的人家,讲究独门独户,一个自然湾,会绵延几里路。望山跑死马,骑着摩托车窜来窜去,太费油。

天玉算长远账,烧油可不是烧水,烧水只要柴,黑王寨多的是柴禾,可油得掏钱买,见天往外使钱,那是败家婆娘的行为。

过日子,得细水长流。黑王寨把日子过得最最细水长流的人,是史国强。史国强这会正在地里赶麻雀,倒春寒呢,他搬着个小板凳坐在油菜地里。去年天干,几个月没下雨,黑王寨把油菜种上的人,不多。油菜能长成他家这样的,没有。结果就引起麻雀的眼红,呼朋唤友来打牙祭。史国强一家,用陈六促狭的话说,屙屎都得用做饭的竹筲箕筛一遍喂鸡,生怕有什么没消化的粮食给糟蹋了。史国强这会儿将响竹竿放在一边,听见麻雀叽叽喳喳飞来,就把响竹竿高高举起,啪啪摇响,麻雀轰一声,飞到油菜地旁边合秀的围林中商议对策。

合秀是乡长何东海的娘,早不种地了。不种地的人不知道种地的艰难辛苦,合秀娘每年柿子树上的柿子从不摘完,留着向阳的大柿子给鸟吃,就是最好的证明。

鸟能知道感恩,还是咋的?

史国强从不希望谁来感恩自己,他这辈子,可以欠别人的,但绝不允许别人欠他的。钱打手里过,日子数着来。史国强边剥花生种子边数节气,一月立春和雨水,二月惊蛰又春分,三月清明谷雨天。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家里需要剥的种子,只有花生。这种活儿,黑王寨稍微会过日子的人都不会专门腾出时间来干,赶麻雀时正好捎带做了。下雨天打孩子,手上闲着也是闲着。

史国强这人,稍带做的事更多。

他手脚不怎么干净。最可恼的一次,他捎带着把事做到村主任陈六名下,大前年的事。干打苞,湿抽穗!哪怕当了村主任多年,陈六种地,照样依着老祖宗留下的教导。从乡里开会回来,望了望绵绵的阴雨,陈六想了又想,还是扛上铁锹上了北坡崖。

崖下的冲田向来不保墒,虽说连日的阴雨让田里没曾缺过水,可口子也该打上了。黑王寨这地方气候特怪,一旦过了梅雨期,旱老虎会不请自来,冲田那土质,不提前灌水保浆,能保证抽穗时不出秕谷?

走到崖下时,陈六明明白白地见有个人影在他田里晃了一下。过去后,却没见半个鬼毛。田里的水满满当当的,只剩几根秧尖在水田上摇曳,自己明明打的平水口子,什么时候成了平田埂的口子?正寻思着,崖边有人影迅速向树林里钻去,看那背影像史国强。

是史国强就对了!陈六的田夹在史国强的两块田中间,史国强一定是把上下两块田的口子挖到了底,他的苗正打苞,一直没赶上晒田。史国强上面田里的水没处去,不把陈六田里灌满才怪。

陈六苦笑了一下,幸亏媳妇大枝没来,她那竹叶火的脾气一点就燃。保准三两锹把口子扒了,把水全放进史国强田里。用大枝的话说,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

陈六又望了望天,雨滴还是密密的,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间歇过。忍两夜,秧苗不会受太大损失,大不了多抽几粒白穗。头天不住点,二天晒破脸,明天就该放晴了!若晴个十天半月,史国强就惨了,抽穗要水呢。

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陈六转身上了回家的路,他知道史国强还躲在崖上树林里看他的举动。何苦呢,天都快黑了,土聋子蛇就要出洞了,这是黑王寨骂懒人常用的话。早上露水大,中午太阳热,晚上还有土聋子蛇!史国强不是懒人,只是为人太奸狡。当初分田时,村里这块田没人肯要,是陈六接的,那时陈六还不是村主任,不是他觉悟比一般群众高,是他这人好说话。

大枝已经在烧晚饭了,问他,田里有几面水啊?陈六说,两面水!一面水是平秧脚的水,二面水是齐秧秆的水,三面水就平秧叶了。

二面水,深了吧!大枝说,不怕发稻瘟病?

哪那么巧,我八百年不管一回水,就能得病!陈六开玩笑,当村主任后总有芝麻绿豆事缠身,田里都是大枝管理。

大枝虎了脸,我可丑话说前头,要发了稻瘟病,你就把村主任给辞了!干这卖屁股的事,还不如跟我上山挖一天兰草。大枝会挖兰草,晓得哪样的值钱,所以就看不上村主任那点破工资。

行,一切听主任夫人的!陈六冲大枝做了个鬼脸,大枝忍不住笑了,你这破主任,咋没个正经呢?

陈六心说,正经要藏心里,挂脸上,你一下子看破了,还不得跟史国强拍大腿示威啊。

第二天,真放晴了。吃完早饭,大枝扛了锄头要上北坡崖。陈六吓一跳,忙说,干啥去?大清早的。

大枝说,上山寻兰草啊,顺便看看田里的水。阴雨后,山上的兰草长势好,夹杂在草丛里很好认,兰草香在湿润的空气中很好闻,平时可得费老大工夫才寻一棵。

陈六说,明天吧,电视上说了,雨后容易山体滑坡,晴稳当了再去。

大枝狐疑地看了陈六一眼,哟,晓得关心人了?

陈六有点心虚,嘴里却说,关心你是我分内之事,村主任夫人也是村民,出了事我得担责任。

大枝就没再勉强,放下锄头把儿,说道,明天啊,明天不许拦我上北坡崖。

放心吧,明天我陪你上北坡崖,行不?我也徇回私,去挖兰草!陈六总算把大枝摁在椅子上坐下。

多晒一天田,苞打得就饱满一些,陈六似乎听见史国强田里秧苗打苞的声音。史国强精明过头,一准懒得上山打口子,他还在等老天爷再给他下雨。

雨没十天半个月别指望,能指望的是陈六田里那一满田的水。

陈六是在第三天赶早上的山,他顺路叫上了史国强。

史国强跟在陈六屁股后面,着脸。

水下去了一面,陈六田里的秧叶有些叫水渍的白斑。水又下去了一面时,陈六心揪了一下,有的秧脚发黑!肯定会减产,他心里清楚。

陈六没能清楚的是,为了史国强心里的坏念头,他宁可减产,称得上仁至义尽。可史国强却没半点羞愧之心,敢情,他的脸不过是权宜之计。

老伴过世后,合秀没着脸跟寨子里大人孩子拌过嘴。儿子何东海当乡长,这个嘴不好拌,人家会说仗势欺人。一忍再忍的结果,史国强欺上了门。这个门,是后门。

黑王寨公路沿线搞旅游开发,合秀把围林让出来,做了景观带,紫薇、三角枫、樟树、桂花,一年四季青葱,紫薇花能看半年,让合秀美气得不行。每天早上都先开后门,听鸟语闻花香,用陈六打趣她的话,西天上的王母娘娘都不如你快活。偏偏这天早上后门一打开,花香没闻着,一股垃圾味扑进鼻子,一堆垃圾钻入眼帘。

合秀,老眼昏花的一个人,都能看见的垃圾,堆头肯定不小。谁这么缺德,患失心疯了,还是咋的?合秀在屋檐下顺手拿了根响竹竿,黑王寨家家户户后门口都有根响竹竿竖着,春上用它打蛇,传说竹竿是蛇的舅舅,蛇最怕竹竿,当然,偶尔也赶狗。黑王寨老话,春上走路不空手,拿根棍子赶疯狗。

合秀拿了响竹竿,却什么都没赶着,垃圾袋一声不吭趴在地上,一副无赖表情,黑王寨搞美丽乡村建设,每隔三五百米就有一个垃圾点。多走一步能死人?合秀站在那儿,眼光瞟向坐在油菜地赶麻雀的史国强。

做贼心虚使然,史国强站起来,说不是我扔的。

典型的不打自招,合秀嘴角爬上一丝笑,是不是你扔的,垃圾会告发。

垃圾会告发?史国强嘴巴硬,你以为你儿子当个乡长,垃圾都向着他?

合秀不理他,用竹竿挑开垃圾袋,一点一点往外扒拉,得,半个破窑碗现了眼。这可是老古董了,黑王寨家里还有这玩意的,找不到第二家。

史国强脸瞬间黑了,窑碗天底下就我有?

不然呢?合秀懒得揭他底,扒出来的垃圾都八十年代的生活水平,说句不好听的,现在黑王寨养的猫狗都顿顿带荤,这个垃圾袋里,几个鸡蛋壳是最大的荤腥,难得还有一匹罐的茶叶。平时,史国强家一匹罐茶叶泡完会捞出来晒干,填进灶膛里,当引火柴用。

鸡蛋不算荤,姨夫不是亲。这句话在黑王寨成了人所周知的典故。史国强家来了客,从不舍得到乡里买菜。新姨夫强志登门,史国强让婆娘菜珍炒了盘鸡蛋,配了碟醋泡花生米下酒,其余都是菜园子长的蔬菜,一个荤菜都没有!强志是走百家门的手艺人,不沾亲带故的人家都鸡鸭鱼肉相待,这下好,新亲戚落得这个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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