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者
作者: 龙岳一
苏唐离家出走的那天夜里,天空忽然下起茫茫大雨。
密集的雨水从黑暗中疯狂砸向另一片黑暗,微弱的灯光穿过窗户,隐约能看清楚豆大的雨滴倾泻的速度。
苏唐撑起一把油布伞孤独地站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倾听呼啸的风声和雨声,陪同他的还有脚下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皮箱。他感觉此刻噼里啪啦的雨声就像过年时街道上没完没了的鞭炮。
黑暗和雨水笼罩着他,一阵又一阵寒意袭来,他哆嗦着裹紧身上的呢大衣,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同时拎起脚下滴水的皮箱,一脚踏入台阶外面无边的雨夜。
院墙外接他的别克轿车亮着黄白的大灯,雨丝在如柱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活跃,像无数把金光闪闪的刀剑或者冒着火光的子弹从天而降。
苏唐再也不想回头,踩着雨水大步向汽车走过去,打开车门时,他看见副驾驶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人。
这位是龙城工作组的王火同志,司机后来介绍说,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
王火回头冲苏唐微微笑了笑,说,你家的房子真阔气。
苏唐垂下头,指甲在伞柄上划来划去,隔了片刻说,阔气又怎样?以后这里就不是我家了。
不对。王火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黑暗纠正他,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只不过暂时离开而已。另外,你又多了一个家,组织就是你的另一个家。
苏唐后来就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了,他想起白天和父亲苏一文的那场激烈辩论,不知为何,辩论渐渐演变成父亲对他单方面的斥责,骂他不孝,骂他混蛋,还骂他不知好歹。
他争辩说,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生活,为什么非要逼我做不喜欢的事?
苏一文听了火冒三丈,吼道,你是我儿子,老子让你怎样就怎样,刘家的亲事定也得定,不定也得定,家里的厂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苏唐怒视着白发苍苍的苏一文,终于说出那句令他更加火冒三丈的话,我不当汉奸的女婿,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你乐意娶你娶,你乐意当你当!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他们父子关系的破裂,他记得当时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绰起手边一根雕着龙头的拐杖狠狠砸在他额头上。他捂着额头,一线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很快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见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在一片浓烈的红色中变得遥远而陌生。这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苏家是祁城当地有名的富户,苏一文经营着一家酒厂,生产的二锅头醇厚绵香,远近驰名,几十年来为苏家赚了一份无比丰厚的家业。后来日本人来了,派人霸占了一部分股权。苏一文就拿着酒厂另一半的股权悄没声息地继续做他的厂长。用他不孝之子苏唐的话说,做了日本人的傀儡。
年前苏一文自作主张给在北平求学的苏唐应下一门亲事,亲家是祁城日中联合商会的会长刘之谦。为此苏唐请假回家和他吵了不下十次,但苏一文始终黑着脸不理睬,他认为自己娶了三房太太才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苏庭被大太太宠坏了,是个不懂事理的混蛋,几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渺无音讯,是死是活不知道。二儿子怎么也不能像大儿子一样让他由着性子胡闹,否则自己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家业就毁了。他决定不再供苏唐去北平上大学,就把他关在家里,哪也不许去,看他怎么样。然而,苏一文万没想到,对二儿子经济和自由上的制裁还是没起到任何效果,苏唐在这个茫茫雨夜用一坛陈年二锅头轻松灌醉了看护他的门房老胡,同他哥哥几年前一样,拎着行李一声不吭地走了。
苏一文后来和旁人说起他的两个反叛儿子时,总会忍不住地顿足捶胸,大骂不孝。
在晋中高家山游击队驻地的最初日子里,苏唐对山上的生活多少有些不适应。他是富家子弟出身,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只是在北平求学期间凭借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同学的引导才决心投身革命的。然而他知道自己绝非一时冲动,在见识了日本人对国人的凶残和丧心病狂后,他心里便种下仇恨的种子。他仍然记得当初被日本人屠杀的那些老师和同学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身边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个个地没了。
一九三七年冬天,沿着铁路线下来的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就大摇大摆占领了他的家乡祁城,接着搞维持搞治安,抓壮丁修路修碉堡。好多他熟悉的亲朋好友都在那时候以通共的罪名被日军屠杀,有的挨了刺刀和枪子横尸郊野,有的连全尸都没保住,人头血渍呼啦地挂在城楼的竹竿上。
他父亲苏一文经营了几十年的酒厂也是那时候被日本人侵占的,同样没费一枪一弹,苏一文就乖乖交出了那一半的股权。他父亲一向视如生命的酒厂就这么成了“日中合作”、“日中亲善”的典范企业。
从那时起,苏唐就开始拷问自己,国家都要亡了,国没了,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王火对苏唐生活上的照顾让情报培训班的同学们颇有怨言,他们认为王火作为工作组的领导太偏心,为什么不对大伙一视同仁?是不是看上苏唐家的万贯家财了?
当然,这都是大伙苦中作乐的玩笑话,但苏唐却认了真,都是出来干革命的,谁也不比谁特殊,凭什么好事都得让他赶上?他可不想被大家看扁了。于是拒绝王火对他伙食、劳动和住宿上的特殊照顾,有什么吃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说睡哪里就睡哪里,坚决不搞特殊化。他对王火说,放心吧组长,我吃得了苦,从日本人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苏家二少爷而是革命战士了。
闲暇里,苏唐偶尔也会坐到山头的某块石头上眺望家的方向,远远望过去,除了山还是山,再不就是云和雾。他对坐在一旁的王火说,这雾太大了,好像把整个中国都笼罩了。
王火像他一样手搭凉棚向远方望了半天,说,雾再大也有散去的时候,你等着看吧,太阳一出来雾就没了。
苏唐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王火说,很快。
二
一九三九年春末夏初,苏唐被晋中游击支队派往省城龙城开展地下工作,他的公开身份是新民小学的国文教员,组织上费了很大劲才帮他办妥良民证、通行证、教员证等相关手续。所有证件都署着他的真实姓名而不是化名,这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的。
除了当教员,苏唐的另一个任务是接近一个叫马大山的日伪特务头子,并设法加入他的队伍获取情报。工作组目前掌握了马大山的一些情况,之前他曾是国民党军统龙城站的行动组组长,被日本特高课秘密逮捕后叛变,然后军统龙城站就被捣毁了。再然后,马大山就成了日本特务机关一号公馆的人。由于捣毁军统站立了大功,本身能力又出众,深受机关长松井一郎器重,很快马大山就组建了以自己为首的相对独立的情报部门——鹰公馆。虽然老板还是松井,可赋予他的权力比别的部门大得多。
苏唐最初接到这个任务时有些抵触,他觉得自己刚摆脱傀儡父亲的牢笼,这才几个月,就又把自己送到汉奸队伍里充当一名比傀儡还可耻的特务,这是不是太具讽刺意味了?要知道他内心是向往延安的,要不就送他去延安,要不就送他去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或者别的游击队伍里,当一名拿枪的战士,在枪林弹雨里风风火火走一回。
可王火对此不以为然,说,比起去延安和太行总部,这里更需要你,地下工作一样是战场,一样少不了枪林弹雨。
苏唐再想说什么,都被王火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挡了回去。王火说,这是命令,而且你的身份正适合这份工作。
在苏唐记忆中,龙城的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宁化府老陈醋的特殊气味,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苏一文到省城办事,临回时父亲总忘不了到桥头街宁化府巷去打几桶醋带回家。因此,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苏家院墙内外的空气中,除了二锅头的味道还会飘荡和省城一样的老陈醋的酸味。
苏一文说,这醋、酒、人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制曲、发酵和酿造的过程,都需要时间才能让它的味道由寡淡变醇厚。
那时候苏唐听不懂父亲这话,他不知道酒和醋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呢?人又是怎么制曲、发酵和酿造的呢?然而,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些。他想,脾气专横的父亲苏一文有时候说话还真有点道理。
因此,他在新民小学教员宿舍的写字桌上,特意摆了一瓶二锅头和一瓶老陈醋,备课之余打开那两个瓶子,凑过鼻子去分别闻一闻,再呷上一小口品一品,体会一下他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接近马大山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只用了一瓶酒和一瓶醋,只不过酒是精装的礼盒酒,醋是精装的礼盒醋。他把两件礼盒往同事马长兴的写字桌上一放,说,听说你表叔在日本人那里做事,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
马长兴是马大山的本家侄子,本来是跟着马大山的,但这个人天生娘娘腔,性格又像个软柿子,别说人,连鸡都不敢杀,根本就不是做特工的料。后来马大山嫌他丢脸,就安排他去学校当了教员。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苏唐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属不属实不得而知。
马长兴当时正在桌旁吸烟,一个空烟盒被捏成一团丢在桌上,烟缸里满是烟灰和烟头,屋子里烟雾腾腾。马长兴吐了口烟,看一眼桌上的礼盒,然后转过头,透过层层烟雾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唐,说,你找我表叔干什么?他凶得很,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拔枪,好人都让他吓死了。说着,把桌上的礼盒推还给苏唐。你想认识他我就帮你引荐引荐,同事之间不需要搞这个,可我要提醒你,见了他受了惊吓不能怨我啊。
苏唐哈哈笑着把礼盒又推过去,说,改天我做东请你喝酒。他突然觉得这个马长兴有点意思,从他嗜烟如命的样子,还有黑瘦的脸膛和深陷的眼窝判断,这小子是个烟鬼,搞不好还是个大烟鬼。
隔天,苏唐便在正兴饭店二楼的包厢里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要款待马大山,当然还有马长兴作陪。
马大山领着几名手下姗姗来迟,苏唐迎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枪。
马长兴为二人互相介绍,苏唐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马大山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苏唐,粗声粗气问他表侄,这就是你同事苏唐?怎么看着不像个教员,倒像个学生?
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便把苏唐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手下表示一切正常后,马大山终于摘下礼帽胡噜着秃脑壳哈哈笑起来,边笑边往包厢走,说正兴饭店最近是不是又添新菜了?
酒桌上马大山让苏唐聊聊他开酒厂的父亲苏一文,苏唐却不愿多聊,只说眼下也在为日本人做事。马大山听了兴致颇高,称赞他父亲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兴致一高,酒量也跟着高起来,几乎是酒到杯干,却始终不见醉意。喝来喝去,脸色还是黑亮黑亮的。苏唐想这个家伙的酒量倒是和自己有一拼,要不是自己天生海量,还真对付不了他。
酒过三巡后马大山嚷嚷热,把褂子脱了,露出大汗淋漓的一身横肉,同时一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撸子也啪一声拍在桌上。苏唐听王火讲过,一般日伪或国军的高级军官都喜欢佩戴这款比利时产的勃朗宁手枪,这款枪仿佛成了他们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苏唐的海量让马大山刮目相看,他哈哈大笑说,家里不愧是开酒厂的,这酒量我喜欢。来,干!
两个主角谁也没喝得趴下,倒是一旁陪酒的马长兴烂醉了。这家伙喝多了就放肆,开始口无遮拦,指着马大山骂汉奸又骂卖国贼,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京戏出洋相,学着戏台上的旦角咿咿呀呀的,搞得马大山拍了桌子,让手下把他弄走。
马大山骂了一通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他们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 包玩意儿?平时软得像个娘们儿,一喝多就壮起胆了,还以为能看他硬气一回,却又学起娘们儿唱戏,简直岂有此理。接着又夸了半天苏唐的酒量,突然话锋一转,你放着好好的公子少爷不当,跑到这省城当个穷教员,莫不是脑袋被门挤了?说这话时目露凶光,一只手按在桌上的撸子上,说说吧,你到底是哪方面的?
三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苏唐,他觉得那枪口不仅仅是枪口,更像是一个无底深渊。
我跟老爷子闹崩了,苏唐很伤感地讲起自己的家事,愤怒地说,家里待不下去了,非让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成亲,还不如杀了我。
马大山持枪的手慢慢松弛下来,把枪又放回桌上,他认为苏唐此举一点都不明智,为何不见一见刘家姑娘再做决定呢?你莫不是在北平见多了新潮女学生,眼光高了看不上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