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橘
作者: 傅菲玉生被一辆长挂拖拉机带到桑田乡,包裹斜挎在肩膀,手上紧紧抱着一根橘苗,望着茫茫大雨。拖拉机在机耕道上颠簸,如风浪中的摇船。原野在雨中飘忽摇摆,秧苗幼青,鹭鸟在樟树上嘎嘎嘎啼鸣。18岁那年,他来桑田根竹村做橘工,翻地、打地垄、育苗、嫁接、治虫、除草、采摘、修枝,做了5年。过了清明,正是分苗移栽的佳季,他对东家说:我想回家了,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
东家是个和蔼人,问: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现在是忙季,工钱好说。
不是工钱的事,东家待我良善,我记在心里。玉生说。
东家便不再挽留。玉生结了工钱,和各家辞行。根竹村家家户户种橘,山坡上、田埂上、河滩上,种满了橘树。暮春,四野飘香。到了桑田,玉生搭货车去了南丰县城,辗转一天,回到了上饶县郑家坊。他娘见他饿坏了,烧旺了灶膛煮面给他吃。他爹很是惊讶,说:怎么突然回家了呢?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发生,就是不想做了。玉生说。
第二天早上,玉生在屋里找东西。他娘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他找了半个屋子,也没找到他要的东西。他抱着老瓦缸看看,又放回去。他提着腰子篓(竹器)拍拍,又挂回墙壁。他咚咚咚爬上木阁楼,翻来翻去,找出一个裂缝的木饭甑。饭甑扔在阁楼有好几年了,黑灰色尘垢厚厚的,甑底的蒸盘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洗了饭甑,用一个蒲团压下去,成了桶。他娘看他忙手忙脚,问:一个破饭甑还有什么用?
玉生也不应答,闷声搓稻草绳。稻草6根一束,两束搓出辫子形。他搓着搓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一双麻花辫子,在一个姑娘的后背垂下去,左晃右摆。姑娘有浅浅的刘海,番石榴一样的脸色。稻草搓了12米长,扎一个结。玉生用稻草绳把饭甑结结实实地包起来,蒲团下加了“十”字形竹片架,他提起饭甑,在手上翻来转去。他娘在拔鸡毛,大公鸡泡在热水桶里,僵硬的鸡脚抻挺得笔直。他抱着饭甑去院子里,铲起菜地的肥泥填进饭甑。
肥泥很黑,有些细砂粒。久雨之后的泥,湿湿的,滴着乌黑黑的水。玉生取出橘苗,栽在饭甑里。橘苗的根部被一条毛线围巾包着。毛线围巾有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围巾脱纱了,毛线头像狗尾巴草一样露出来。他托着根部,想把围巾解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一起埋进泥里。他用手掌把泥一圈圈压实。
饭甑露出了一米来长的橘苗。橘苗独干,尚未分枝,小树冠有9枝斜出,向上收拢。他坐在门槛上,看着树苗。他数了数,苗上有97片叶子。这时,他娘叫他:玉生,鸡焖糯米饭熟了,趁热吃吧。
玉生把饭甑搬到菜地,挖泥围在甑边,取出修剪剪橘叶,一枝留6片,留下的叶壮硕厚实。橘苗亭亭玉立。
玉生爹叫尚义,温和厚道。爹问玉生:你不想种橘了,就学一门手艺吧,没个手艺傍身,苦一辈子。
“还没想好。”
“你想学什么手艺,你就问问你娘。”
玉生挑了簸箕去挖塘泥。塘是个野塘,鱼在草须孵卵。鲤鱼在塘边的菖蒲丛里窸窸窣窣响动。野塘鱼多,黄颡在深水里像草鸭一样叫。塘泥污浊,有鱼腥味。塘堤晒满了塘泥。有邻居问尚义:你准备养鱼了?玉生在清理野塘呢。
尚义说:他从南丰回来有几天了,还没干个正事,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挖塘泥是重体力活,挖了3天,玉生疲乏了。他清理院子。他的院子是他太公(曾祖父)开荒出来的,有2亩多地。这个叫杏花堂的小村,人稀荒地多。杏花堂在半山腰的山坳里,只有七八户人烟,老杏树却有300余棵。鱼孵卵,鸟育雏,正是杏花开的时候,满山满坞红艳艳白灿灿。杏花堂人便以腌杏干、种山种田为业。站在杏花堂,可以看见郑坊盆地如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初夏,盆地泛着稻浪,青蓝之光四溢。山鹰在旋飞,缓缓滑向河边的枫杨林。
玉生在院子北角,掘土挖洞。泥是黄泥,黄黏黏,像烤熟了的番薯。他娘见他这么折腾,说:玉生啊,吃了这么多闲饭,要消力气,不如去挖花生地。他看着自己娘,说:事没做好,心悬着。
什么事呢?跟娘说说,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了。娘说。
等我那棵橘子结果了,相好的姑娘就有了。玉生说。
挖了2天,地洞掘出来了。洞口有圆匾(1.2米直径)那般大,圆桶形往下深陷,洞深足足有3米。他爹问他:我们家哪有这么多窖藏,平常时日喝的酒都续不上,你得赶快去赚钱,把酒窖藏下去,我等着你的婚酒喝。
玉生说:我多种两担谷子,老爹喝一年。玉生搬起屋檐下的木柴,一层层地堆在洞里,架出一座宝塔形,引燃一把干茅草,呼呼呼地烧木柴。他爹心疼干燥的木柴,说:你这个作孽的,到底要干什么呀?
木柴烧了一担,他往洞里填塘泥。塘泥被晒得松松脆脆,灰白色,有热烘烘的阳光味道。塘泥被他捣得碎碎,用筛子筛了。他爹摸了一把泥,用舌苔舔了舔,说:这是世上最肥的泥了,种10年的南瓜不用下肥。填一层塘泥,铺一层豆秆。铺了8层豆秆,玉生挑水灌下去,灌了3担水,塘泥陷下去了,汪出清清的水。他把饭甑摆在洞口中央,继续填塘泥。塘泥填平洞口,刚好露出半个饭甑。
种一棵橘树,你何苦这么费心呢。费心的事,很累人。人活一世,不能太费心。费心的人心里苦。他娘说。
我不知道以后这棵橘树会长得怎么样,我想按照我的想法种下它。玉生说。
挖出的黄土,摊出一块地,种上了万寿菊、孔雀草、矢车菊。玉生又捡了两板车鹅卵石,用石灰浆(方言:浆作动词,反复搅拌的意思)的黄泥,沿洞穴边砌了很矮的墙,在矮墙下,种了密密的枸骨树,作篱笆。
玉生去学了石匠。夯墙、打地、砌墙,都是重体力活。师傅是山下村的小先师傅。小先师傅有一手做开花石(方言:鹅卵石或碎石片称为开花石)的绝活。小先师傅可以把各色开花石砌出有图纹的墙,墙面平整结实,比水泥墙还坚固。
早上,玉生给师傅挑水、种地,和师傅一起上工做事。
去师傅家之前,他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水、拔草。他种下的各种花草,花开得又美又旺。
第三年,橘树开花了。花淡绿,2朵簇生。花缀满枝丫,绿茵茵,芸香四溢。玉生拿起修剪剪花枝。第一年开的花不留。剪了花枝,剪枸骨树。枸骨树是冬青科矮灌木,叶缘长有钩刺,是乡村的篱笆树,防家禽家畜防猫狗防孩童。篱笆树剪至一米高,成了一个坛。他娘养了30多只鸡鸭鹅,他不让家禽在橘树下扒食唰食。家禽粪便含盐量高,不适合肥橘树。他跟他娘说:豆壳、土豆皮倒在坛里肥地,菜头菜脚生虫、剩菜剩饭含油含盐,千万别倒进去。
小花圃的花从初春开到秋末。每半个月,他剪下花,热水泡汁,用喷雾器喷洒在橘树上,喷洒在坛地里。花水杀虫。立冬后,霜冻来了,白霜盖野,垂序商陆、芒草、沿阶草、一枝黄、荻、野芝麻、狗尾巴草、芦苇、七节芒等草本,一夜萎靡,秆枯而亡。花圃的花凋谢了,玉生割了草本盖在坛里,给泥焐暖。玉生给橘树修枝,编稻草衣,盖在树冠上。
翌年,橘树结了橘子。果熟,玉生去了一趟桑田根竹村。橘苗是雅兰送给他的。雅兰是他做工时房东的女儿。他辞行时,雅兰说:你在我家住了5年多,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我去挖一棵橘苗送你,带回你的家乡。根竹的南丰橘可是南丰最好的橘。
天下着蒙蒙小雨。他跟雅兰去挖橘苗。橘苗一坡连着一坡。沧浪水(当地河流名称)在平坦的田畴,汤汤南流。雅兰垂着一双麻花辫,穿着青绿色的短裙,在坡上选苗。苗挺,根粗壮,叶肥厚无虫斑,干茎枝节无虫伤,这是好苗。她那时刚高中毕业,在酱油厂上班。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她骑“飞鱼”牌自行车下了斜坡,从丘陵间的砂石路穿过,没入田野公路。丘陵上,全是高大蓬勃的橘树,纵横列阵似的交错。玉生站在土坡上,看着她在橘林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斑斓的旷野。他的心里涌起一阵甜蜜,惆怅的甜蜜。秋天,橘子黄了,青翠的簇叶之下挂满小黄灯似的甜橘。雅兰骑着车,穿着白色的衬衫,哼着歌,夕阳从橘林斜坠下去。她的脸红扑扑,歌声充溢着橘子的甜浆。玉生见了她,心咕咚咕咚地乱跳。他时时想见到她,但又怕见他。不见她,他又六神无主,心魂不定。
他是她家的房客。他住在屋后的偏屋,自己烧饭自己吃。有时累了,他干脆不烧,吃一碗冷饭填胃。他脚上的解放鞋和裤脚,裹着厚厚的泥浆,浑身是酸酸的汗液味。他吃了晚饭,洗了澡,才敢去她家厅堂坐。见了雅兰,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自卑的人。他怯弱。他不敢抬眼看她。夜深了,他一个坐在偏屋,看着雅兰的窗户发呆。他很难入睡,即使入睡了,有鼹鼠在啃食他。他心里的鼹鼠是他神龛供奉的神。
到了根竹,玉生才知道雅兰嫁到南丰县城去了,在“南丰百货商场”当营业员。在根竹住了一夜,他去了县城。他在商场门口就看见雅兰在卖化妆品。他下意识地抹了抹头发,顺了顺衣角衣边。他站在化妆品柜台前,叫了一声“兰兰”。
商场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可能他的声音太低了,雅兰并没听到。他又叫了她一声。他的脸都胀红了。雅兰转过他,看见了他,说:玉生,你什么时间来南丰了,去了根竹吗?
我刚从根竹回来,看了你爸妈。玉生说。
你回根竹做事了?根竹好地方,根竹人也好。雅兰说。
玉生从肩上解下帆布包,取出一个手帕包,对雅兰说:我带回去的橘苗今年结了24个橘子,我包了12个橘子送给你尝尝。
雅兰接过手帕包,说:南丰是橘乡,你还带橘子来,你太客气了。
玉生说:你的橘苗,我种的,你尝尝橘子的味道怎么样。
雅兰剥了一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吃,说:你的橘子好甜,比我家的橘子还甜。
玉生说:甜就好,甜就好。
送了橘子,玉生去了长途客车站,坐车回上饶。雅兰比以前更洋气了,成了城里人,头发烫了波浪形,长长地披肩。她脖子上的丝巾很轻盈。她的皮肤更白皙。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他想起了那条抱着橘苗的毛线围巾。他挖了橘苗,根土松散,他用稻草打根兜。雅兰随手从晾衣杆上取下围巾,说:这条破围巾,也没人围了,包根苗好。
他的橘熟了。那条破围巾也应该烂了,被橘树吸收了。想到这些,他的鼻子突然一阵阵发酸。客车颠簸得厉害,他忍不住探出车窗,呃呃呃地呕吐。他见到了雅兰,他明白,当年决定不做橘工,是对的。他一直默默地喜欢她,但他并没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喜欢过雅兰。雅兰自己也不知道。
他喜欢看她的神态,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闻她身上的气味。她的一切让他心旌荡漾。他再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他站在柜台前,她的气息再一次灌入了他心肺。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她的气息,其实,是气息沉淀了下来,像太阳照在大地上。太阳催生了万物,万物却不见太阳。玉生回到杏花堂,他把坛里的土松了一遍,铺上干草。冬季即将来临,橘树进入休眠期。
玉生入睡没一会儿,做了一个梦。梦见橘树下堆了一个稻草垛,稻草垛被一个女人放了一把火。火窜出来,烈焰滚滚,把挂满金黄橘子的树活活烧死。橘树剩下一根树桩,像烧剩下的尸骨。玉生惊吓出满身大汗,穿起衣服从台湖村骑自行车回杏花堂。他是个石匠,他在周边村子砌墙建房。他几乎不在外村过夜。晚上,东家上梁,很是客气,请石匠师傅、木匠师傅吃酒,烧了满大桌菜。玉生酒量小,平日不喝酒。上梁是建房大事,东家再三劝酒,他便喝了大半杯。酒下去了,脚软,骑不了车,便在东家屋里睡下。玉生一惊吓,酒气全消。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想着怀了身孕的老婆,他放心不下。
家里还亮着灯。他老婆肚子疼得厉害,看似要临产。他娘催促他,赶快把老婆送去医院待产。
当夜,他老婆产下没足月的儿子。儿子6斤7两,大手大脚大嘴。玉生从护士手中抱过儿子,很仔细地看,说:我这个儿子长大了,走四方,吃八方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