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月(下)

作者: 杨孟冬

我扭转身子,双脚小心翼翼向前移动。

偏西的太阳红得像火,四野茫茫。天地间呼呼作响的风声里,似乎裹挟着一阵阵沉闷的歌声: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是一首匈奴民歌,出自司马迁《史记》。只可惜,它的曲谱没有流传下来。尽管如此,置身在茫茫戈壁大漠里,还是能够感受到它的哀婉与悲凉。

焉支山是祁连山的支脉,匈奴人将其称为“胭脂山”。《五代诗话·稗史汇编》记载:“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绯,取其英鲜者作胭脂。”

失去了祁连山,我们的牲畜怎样才能生息繁衍、兴旺长久?

失去了焉支山,我们的妻子怎样才能保持青春、美丽永远?

可以看出,匈奴人早把祁连山当成自己部落生命的圣山。只可惜,它不是匈奴人的始终。因为,匈奴人的血腥和残忍注定了不能很好经营与邻族的友善共处。他的桀骜恣肆本性和游牧生存状态,与多数部落族尤其是汉民族有着本质的天壤之别。战争,让他一次次低下了头,但他不汲取教训和疼痛,又一次次卷土重来。最后的结局,他败了。而这一败,使他真正感到了疼。

当然,这里所说的匈奴是北匈奴。因为,南匈奴早已降汉,能够和中原民族和睦相处生产生活了。东汉班固《汉书·匈奴传》:“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祁连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北匈奴战败后,一路西迁进入欧洲,再也没有回来。历史虽然行进了一千多年,但这首被汉民族记录下来的匈奴民歌,仍然能让后世感受到匈奴人当年离开戈壁大漠向西远遁时的回头张望和心存不甘。

沙丘上,游人已明显减少,远远望去,他们的身影如蚁在动。视线辽阔旷远,西边天空被太阳染成橘红色。这时候,不能不让人想起唐朝诗人王维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无际的大漠一片橙黄,使人对“敦煌”这一地名充满敬仰。而这景象,只有亲临其境方能感受得真切。

公元737年,即唐朝开元二十五年,37岁的王维驾着一辆单车来到戈壁大漠。他不是前来旅行的,而是“奉命出使河西宣慰将士”。这一年,王维心情不是很好。因为,当朝格外器重他的人,即宰相张九龄受到政治排挤被贬为荆州长史。而他奉命出使,表面看似被朝廷委以重任,实则是“外放”边塞。

外放归外放,王维都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他与戈壁大漠有着生命中该有的一份情缘。他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就是20岁时于渭城(今陕西咸阳市渭城区)送别友人出使塞外而作的。不过,那时的戈壁大漠、塞上阳关,在他心里还只是一种传说,一种梦幻,一种向往。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捉摸。如今,他真真切切来到了戈壁大漠。他更应该感到快慰,由于他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种最普遍的离别情结,用最朴素的语言把“阳关”写进天下人的心里,把“送别”写得真挚内敛、深情感人,在当时就被谱成琴曲《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阳关曲》)而广为传唱。白居易赞颂说:“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明代李东阳《麓堂诗话》评价:“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止为三叠歌之。”以致后来历朝各代,都把这首琴曲作为传统民族音乐精品。《阳关三叠》的深远影响和魅力所在,是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了地理意义上的距离,也没有了历史时空的距离,更没有了心理情感的距离。正如《诗薮》云:“(赠别一曲)自是口语而千载为新。”就此而言,当王维站在戈壁大漠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激动和愉悦。他更不会想到,千年之后,当地人会把他的塑像高矗在阳关大漠。而这一切,都缘于“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名,以及他的文化影响。

当然,我们已经无法断定,王维当年是否在阳关塞外吟诵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可以肯定,祁连山下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所呈现的美丽景象,应是一样的诗意和壮观。

沉浸在这壮丽雄浑的诗歌意境里,远望矗立山头的烽燧,感阵阵大漠来风,让人不由得对“大漠孤烟直”心存一丝疑惑:当年诗人看到落日照耀下烽燧升腾的浓烟果真是“直”的吗?答案是不可能的。但,诗人却肯定地用了一个“直”字。因为,浩瀚的戈壁大漠无山缺水树木又极其稀少,即便站在沙丘制高点上,能看到的也只有落日、烽燧以及遥远的黄河。因而,寂寥的景象里,烽燧浓烟就显得格外醒目和珍贵了。毫无疑义,是滚滚浓烟奔腾直上的气势,打破了空旷大漠的寂寞。辽阔大漠上,除了阵阵来风,一切自然物象都处于静止状态,惟独一股烟火自烽燧喷薄而出,怎能不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北宋陆佃《坤雅》云:“古之烟火,用狼烟,取其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清代赵殿成说:“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描写香菱学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读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则用“千古壮观”来形容。

诗人以叙事写景入笔,直抒胸臆大发感慨,把原本寂静的戈壁大漠,在静与动之间呈现出蓬勃生气,而不是荒凉。他把烽燧通过烽烟直上之势,在落日金辉的绚丽景象里描绘得劲拔而坚毅。一定意义上,也隐喻着对国家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和声威远播的真情讴歌。国土的宏阔美丽,大漠的奇特雄浑,诗人的博大胸怀,一切都在高超的艺术境界里给予了最美的表达。

我沉浸在辉煌的景色里,默默享受着这一刻戈壁大漠的雄姿和魅力,陶醉于唐诗赋予这片土地的曼妙和浪漫。千古壮观的画面,定格成历史,镌刻成永恒。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它都是人类文化不朽的传奇。

太阳落向大河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西边天空,给人一种脉脉的倦意。而东边的天空,则呈现着一种幽蓝,在越来越光明的月亮沐浴下,透着一种悠悠的深邃和神秘,就像远去的历史,让人觉得遥远却又离我们并不很远。

追溯汉武帝两次出兵塞外,打击匈奴、打开河西走廊、打通“丝绸之路”的历史,让人不能不叹服他的深谋远虑和雄韬伟略。就当时边疆塞外实际而言,与匈奴一样对西汉存在国防威胁的,还有一个强悍部族——羌戎。这一部族,居住在青藏高原一带,生活习性属于高原游牧族。而匈奴族,属于草原游牧。这两个游牧族常常联手,对汉民族虎视眈眈。汉武帝当然知道他们建立军事联盟对西汉带来的灾难和后果,因而在打击匈奴时,同样对羌戎施加了军事压力,逼迫其向西迁移。西汉时,称羌戎和匈奴为“羌胡”。如果说汉武帝出兵河西有一个具体的军事行动计划,那么这个计划就是“隔绝羌胡”。正是北匈奴的远走、南匈奴的降汉和羌戎的西迁,使得河西走廊成为真空地带,这才有了“沙漠绿洲丝绸之路”的开端,才有了西汉“纤细如蛛丝,灿烂若云霞,色泽之鲜艳可爱赛过野花”,被西域人视为“神品”的丝绸,从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穿过塔里木盆地,越过帕米尔高原,直抵西域诸国,再往西经过中亚和西亚到达欧洲的地中海。

汉武帝“隔绝羌胡”后,一部分羌人附居于塞内,称为“东羌”,与汉民族通婚融合从事农业生产。西汉还专门设置了“护羌校尉”,对其实施有效管理。1953年,考古人员在发掘新疆阿克苏地区新和县一处古城遗址时,发现了一枚刻有“汉归义羌长”铜印,说明西汉当时对羌人管理建有妥善有力的行政机制。

而西迁的那部分羌人,则建立了以河湟谷地(位在今青海境内)为中心的游牧根据地,汉人称其为“西羌”。也就是这个西羌,由于种族颇多和游牧特点,后来散布于新疆塔里木盆地和甘肃地区,在东汉末年发展强大并与凉州豪强勾结,导致玉门关、阳关通往西域的道路严重受阻。

东汉进入汉灵帝、汉少帝时期,王朝繁盛气象已成过去。黄巾起义,党锢之祸,外戚干政,宦官擅权,尤其是“刺史”改“州牧”后,地方割据形成气候,中央集权一落千丈。

中平四年(187),陇右羌戎劫持凉州从事韩遂,并推其为首领发动起义。义军杀死凉州刺史耿鄙后,以诛宦官之名联合周边马腾,聚兵十万进攻三辅(京兆、冯翊、扶风)。次年,义军攻至陈仓(今陕西宝鸡市),汉灵帝急命凉州政府军前来解围。这时候凉州政府军的首领,是出身陇右岷县(今甘肃岷县)的地方豪强董卓。董卓因与皇甫嵩大败韩遂和马腾,受到汉灵帝封赏。但董卓不能得到汉灵帝信任。这是由于他出身羌戎和汉族杂居之地,以及地方豪强家庭的原因。他的军队,是一支以凉州人为主、兼杂羌戎和汉人的混合体。因而,汉灵帝只以虚职来稳住他。后来董卓野心膨胀、骄横乖张,都说明汉灵帝对他的顾虑和提防并非多余。

如此,东汉末年陇右地区形成两股军事势力,一个是以董卓为首的名义上的政府军(董卓进京后由李傕率领),一个是受韩遂和马腾指挥的凉州起义军。这两股势力,在当时被内地通称“西凉军”。有一首名为《大马歌》的歌谣:

凉州大马,

横行天下。

凉州鸱苕寇贼消;

鸱苕翩翩怖杀人。

这首歌,流传于魏晋时期,只看内容,就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凉州地处汉、羌边界,民风剽悍,悍不畏死。因而,在汉献帝即位前,凉州这片豪强和羌戎扰攘之地基本成了东汉虚无的存在。

董卓部将李傕败亡后,凉州兵马的实际掌控者成了马腾和韩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具有政治家和战略家眼光,知道凉州的军事文化地位,便特置雍州,将行政治所设在武威(今甘肃武威市),以加强对酒泉、张掖、敦煌、武威、张掖属国、居延属国的管理,但如此行政力度并不十分奏效。其后,为削弱凉州军事实力,他运用计谋杀了马腾。马腾之子马超年轻骁勇,指挥凉州兵马与曹操展开军事搏击,发誓要活捉“曹贼”替父报仇。在双方六战渭水过程中,曹操总算见识了凉州兵马的锐气,杀得他割须弃袍、狼狈逃窜。用他的话说,就是“差点死在马超这个娃娃手里”。但马超有勇无谋,最终还是被曹操打败。这一年,是建安十八年(213)。曹操随即将名义上的凉州并入雍州,以进一步实施对整个陇右地区“郡、国十二,县九十八”的军事行政管理。由是,瓜州两关又重现了繁忙的马队和驼队。而这种局面,虽历经三国时代中原地区不息的战火,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和阻隔。

阳关大漠上,月光清朗,星宿隐现,一切都渐渐静了下来。唯有北来的风儿,在耳畔呼呼作响。我潜意识告诉自己,该是返回市区的时候了。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随着晚霞彻底褪去,偌大的戈壁大漠尽被月光收拢。茫茫天际,像盖了顶大帐篷。悬在空中的明月,仿佛帐篷里神秘的明灯。我意犹未尽,使得平时矫健的步伐变得缓慢而沉重。脚下的沙地,像是着了层薄霜,一改白天的炫目和温暖。

走在明月照耀下的瓜州大漠里,我似乎看见羌戎点起一团团篝火,在炽烈的燃烧着。我辨认不清他们究竟是参狼羌,还是白马羌。依稀能听到的,是他们发出浑厚威武的吼声,像是在列队踏步,又像是跳着集会性舞蹈。他们身裹羊皮大袄,腰间佩着弯刀和铁火镰,显现出高昂雄壮的气势……

这时候,很容易让人顿生黑暗的恐惧。好在,游客服务区的灯火已经点亮。远远望去,虽然灯光如豆,但能够使人看到目标和希望,不至于迷路失途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加紧了脚步,“沙沙”的声响好似壮胆的节奏。

真该感谢那位出租车司机,他的真诚和耐心等待,让我在瓜州大漠上从容地收获了历史的回响。

一晚上,我都在“梦里瓜州”遨游。

醒来时,窗外已满天早霞。白色纱帘,被染成透明的西洋红。

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在宾馆泊车场等着,并特别强调让我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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