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小说)
作者: 陈克海一
过了野山关,被吵醒的田开枝还没回过神来。
梦里头都在往前挤,上火车的人太多了,塑料小板凳差点挤扁。想到板凳,她下意识扫了眼半露在座位下的拉杆箱,箱子掉得只剩一个轮子,箱身裹了几圈胶带,仍是稳稳当当地横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旁边几个站的站,挤在那里看人打牌,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田开枝又看了眼窗外,山腰上这里一座房,那里两座屋,补丁一样嵌在含混不明的陡坡上。坐火车,再找客运站,转车,等到车子离县城越来越近,她好像还在纳闷,怎么回去的路这么远?
站起来,想从拉杆箱里拿几个橘子,却看见旁边的人为几张牌吆喝得脸红脖子粗,她靠近看了会儿。这些打工的人,真是把钱不当钱。一个个,像是中了邪,输完了眼皮都不眨,直喊人再给他拿一点,好像旁边就是银行。田开枝从没打过牌,看了半天,发现赢点钱要比缝衣服钉扣子容易多了。打工一年能挣几千?几把牌,不过是十分二十分钟,比累一年赚得还多。有多难呢,就那么三张牌,没翻开之前,拼的全是胆量和运气。旁边的人说,光看有什么劲,得自己玩,才刺激。她可不想追求什么刺激。不过见对方没有恶意,穿得和她一样普普通通,不像什么骗子,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吭声。看到后来,到底是没忍住。
“下一把,下一把,给我也发一副。”
头两把牌她下的注并不大,也没敢一直押,怎么能不看底牌就瞎赌呢?她才没那么傻。许是见她牌翻得早,也许是不知道她的底细,一个个,不再像先前那么疯,谨慎了。慢慢摸开牌,叹气,嘴里还骂,好像是完全想不到会败给一个新手。田开枝站起来发牌,还不太好意思。发完了,汽车一个急刹,差点把她甩出去。靠在座位上太不安全,她搬出拉杆箱,一屁股坐了上去。旁边的人就说,你倒是讲究,打个牌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舒服。田开枝还是没说话,每一把都关键,她可不想因为和人说笑分神。但不管她如何专注,接下来的几把牌还是输了。她的牌面并不小,没想到还会碰到比她更大的。邪门了。口袋里就剩下几块零钱,她又从人手里借了五百,说是下车了就还。五百全押完了,上家下家还是不开牌。田开枝眼里冒着绿火,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难道认准了她就是个没钱的人?她拽出屁股下的拉杆箱,像是带着愤怒,扯了半天也没弄断胶带。旁边的人说,干吗和一个箱子赌气?又有人说,她这是要掏大钱准备大干一场呢。有人递过来一把小刀,她三两下绞断了,掏出丝棉被。有人起哄,说,别人输得裤衩都没了,你却是准备把被子都输掉。什么宝贝啊,值得大老远从广东背回来?田开枝也不说话,从被子的一角掏出一摞钱。看到田开枝气鼓鼓的样子,周围的人说话声音更大了,说他有回走了背时运,就是把钱藏在裤裆里也被人摸走了。听的人一片哄笑。他说了半天,就是夸田开枝胆大心细。人人都把钱藏在身上,谁会看得上一个轮子都快掉光的破拉杆箱呢?
田开枝搓了搓手,手心里一直在冒汗。再后来,她一心想的就是怎么把输掉的钱赢回来。旁边看的人还在闲话,说赌这种牌和技巧毫无关系,拼的完全是实力,谁的钱多,谁最后就赢定了。输一把,田开枝想的不是几百块钱,而是自己越来越麻木的腰。年复一年,她坐在缝纫机旁,不停钉扣,锁眼。她感觉一切都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
顶着大太阳到了县一中门口,门卫问她找谁?田开枝说她是田子秀的妈,来送生活费。保安说,还没到放学时间,你在外面等等。她拖了拖拉杆箱,又往阴凉处靠了靠。她坐在拉杆箱上,想着到时候怎么和女儿解释。出门打工挣不挣得上钱,完全是命,能不能把钱安全带回来,靠的更是运气。女儿当然知道,前些年每年回家,她不都把一路上的遭遇和家人讲一遍吗?每讲一遍,听的人就跟着叹气,说挣两个钱真是不容易。打工回家的经历,简直就像是沿着布鲁克斯河溯流而上的大西洋鲑鱼,不管棕熊如何猎杀,仍是拼尽全力回到产卵地。即便被抢被骗了,年一过完还是东拼西借,凑够路费赶车。这些年,田开枝庆幸自己运气还不错,别人这个说坐车被抢了,那个说在人力市场被拐了,她却一次也没有撞到。只是这回该和女儿怎么说?她摸了摸口袋,就几块零钱了。给女儿买的表倒是还在。一块表花了她差不多半个月工资。女儿上学这些年,她隔段时间就写信,每回信里都夹一百块钱。她很少收到女儿的回信,应该不是田子秀没写信,而是她跳厂太多。也许前脚刚跳完厂,女儿的信后脚就来了。她想着那些永远没有收到的信,不免更加愧疚。对了,就和女儿说,有人下车拿错了箱子。
从天远地远的广东回家,一千四五百公里,上车下车的人那么多,谁没个糊涂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钱不是被人合伙骗了,而是让人错拿了,田开枝好像才好受了些。
等到学生走完,她提着只剩一个轮子的拉杆箱走进女生宿舍,打听到女儿所在的班级,问田子秀住在哪一间。被问的人还想了想,路过的人听见了,说,田子秀啊,这个学期就没来报名。这孩子,开什么玩笑?又问了好几个孩子,终于确认,她的女儿田子秀早就不读书了。不读书了,竟然都不和她说一声。她扛着拉杆箱快步走着,越想越生气。等到逃出学校,她像是才彻底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不再担心给女儿解释,还是以后再不用费劲攒钱给她了。
她又往渔川的方向走了一截,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好在是夏天,月色照着路面,时不时看见缓缓蠕动的长蛇。公路两旁的房子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有狗叫声,然后是一片又一片更大的黑暗。她知道周围的异常不过是风声,是动物夜游带出来的响动,双腿肌肉还是泛酸,胸口像是挂了口风箱。翻过东门关,渔川应该就不远了。她想象着山边都是熟悉的景象,没有出门打工之前,夏天去八大公山扯鱼腥草,一天一个来回,百十斤背在身上,到屋了还要剁洋芋喂猪。冬天,天没亮就要去界上背炭,挑到镇上卖了,连饭都舍不得吃。她想不明白从前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劲头,现在呢,怪石乱山硌得脚底板生疼,黑漆漆的路途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想起生完彭子华的第二年,乡政府的人捉她去结扎。她什么都不懂,刚动完手术,别人还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地养着,就她放心不下屋里,怕人喂不好她的猪。还没走出东门关,就碰到一个疯子,吓得她飞步奔跑。当时没觉得哪里不舒服,过了两年,毛病全出来了,一到阴雨天,大腿根骨头就霉痛。她停下来,揉了揉泛酸的大腿。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了,难道这回就能把问题解决?
麻着胆子又坚持了一截。山色影影绰绰,路边河水声响不停,身后像是有收脚板皮的回声。回家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她屏住一口气,掉头回了县城。
就在风雨桥上凑合了大半夜。一晚上也没敢睡,迷迷糊糊听见河水的流动,她都要时不时惊醒。出门多年,在机台边不停伸腰弯腰,浑身累瘫,黑夜里都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因为老家还有个女儿。而现在,等到真的到了老家,整个身体都泡在了武陵山的空气中,她却找不到目标了。
在沟渠边探头探脑的老鼠,好像闻到了危险气息,掉转头又跑回洞里。她心窝子揪得一阵比一阵紧。不知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捡拾好东西,又把几张扯烂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都走了一截,她又返回到垃圾桶旁边,像是掉了魂似的,伸进去乱摸一通,半天却也只掏出来几个矿泉水瓶子。她捂着翻腾的胃,背着一串塑料瓶子,拖着拉杆箱,深一脚浅一脚,向河对岸摸过去。
二
出发前,郑安奎想法特别多。
闷头骑了七八百公里,脑子里的怪念头消失了。也不是消失,是一心往前的念头占了上风。那些规划和目标,每天得骑到什么地方,不再像从前那样折磨他。
骑到客运站,刹车器坏了。他一边等师傅修车子,一边东张西望。那个拉客的中年妇女好像比他还闲,逢人就问,妹子,住宿不?带热水,单间,一晚二十。无论别人如何拒绝,也不管如何冷漠,都打消不了她的执著,碰见下一个可能的目标,她马上又堆出热情的笑脸,嘴巴自动开启。修车师傅取零件去了,他点了根烟,一直看着中年妇女。他在想她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女人拖着只剩下一个轮子的拉杆箱,箱子时不时翻过来,她像赌气似的,马上就把它弄回去。隔上几秒,箱子再翻过来,她又停下来收拾箱子。她拧开塑料瓶喝了一口,没有接话。教训还不够深吗?就在大巴车上接了一句话,害得几年辛苦钱打了水漂。不过,这回她豁出去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别人能骗掉她什么?她问,大嫂,你们旅店招服务员不?中年妇女本来都瞄到了下一个目标,听见问话,忙笑着转过来说,要啊要啊。形容了半天要做的事情,还不忘加上一句,是只有底工资,不过只要手脚勤快,不比那些出门在外的人挣得少。人要会算账嘛。你跑福建跑广东,算下来是挣得到,可你照顾不到屋里头。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孩子的事,老人的事,样样都能兼顾。
田开枝在缝纫厂干了多年,钉一颗扣子从几厘,到后来挣到一分,靠的就是眼疾手快。她喜欢和勤快的人搭档。进了旅店,她对老板娘说,放心吧,别人一天打扫二十个房间,我不说清洁得更多,至少保证干净。老板娘放下账本,递过来钥匙,让去洗洗澡,先安顿下来。田开枝怕人看见她满是污垢的双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使劲揩了揩。
好多年没这么吃过饭了。开始两碗米饭吃得急,噎得她打了几个饱嗝。吃第三碗,她耐烦了些,一口一口地嚼。饭粒的香味在牙齿的咀嚼下慢慢洇出来。其他几个女人见不得她的吃相,翻了个白眼,好像是生怕这个新来的妨碍了她们的生意。其中一个问她之前在哪里做,田开枝说广东。又问,年龄大了,那边生意不好做吧?田开枝只知道出门七八年,成天就面对一台缝纫机钉扣锁眼,哪里知道什么生意呢?她说,只要肯吃苦,年龄也不是问题,就是腰疼。几个妇女就笑,好像特别能理解。田开枝说,缓一缓,还得去广东,在小旅店里干,挣钱太慢了。见田开枝开口闭口都是广东,一副不把小旅店看在眼里的架势,她们先前挤出来的热脸就垮了下来。
早上九点,田开枝系上围裙,提着桶去收拾房间。因为从没想过在这里多呆,不过是捎带做几天,凑够路费就回广东,不免轻松,嘴里也哼出了调。几个操着本乡本土口音的人嘻嘻哈哈进来。田开枝提着拖把出来,说,水还没干呢,再等两分钟。说完又去铺床单。几个男的抽着烟,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又问,干不干?田开枝直起腰来,好像特别地困惑,干什么?对方踩灭烟头。田开枝又弯下腰,有人拍了下她屁股,还直喊,这老娘儿们,装什么装?说吧,一回多少钱?其他几个人又开始笑。田开枝不知道是被拍出来的响声吓倒了,还是真的被拍疼了,一下子蹦起来,屁股顶到了电视柜。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他几个人哈哈笑,还说,新来的?我就喜欢新来的。说完又要动手,田开枝一只手扶住电视柜,一只手拦在前面,直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们到底想干吗?男的就说,我们不想干吗,财神爷给你上门送钱来了。
门被推开了。门其实就关不严,门闩早不知道被谁踹坏。先前拉着帘子,室内全是暧昧的暗色,现在从门外漏出一片光亮。
郑安奎穿着一身骑行服站着门口,也不说话。几个动手动脚的男人像是在亮光下恢复了原形。田开枝忙不迭跑出来,都忘了还要拿卫生间的拖把。郑安奎往旁边一退,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说得那么惭愧,好像真不是故意要坏他们的好事,不过是无意中走错了地方。
吃饭的时候,田开枝又看到了郑安奎,他嗓子里像硌着异物,不停地咳。问他这是准备去哪里?郑安奎说,拉萨。田开枝说,骑自行车吗?郑安奎说,我以为我能骑到拉萨,哪知道沿着308国道才骑到这里,车子毛病不断,人也不行了。田开枝见他脸色黑瘦,说话也有气无力,不免又多看了两眼。她说,今天多亏了你。郑安奎说,我听见里面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早看见有那么多男人,我可能不敢推门。田开枝说,那也得感谢你。说完,见郑安奎不说话,又说,你说说现在的人都怎么啦?一个个都成狼成虎了,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郑安奎说,男人就那点德行。
有那么几分钟,郑安奎只是擦着眼镜片,田开枝也没说什么话。田开枝又补了句,你这生活安逸,成天游山玩水。我女儿可能也就比你小那么十来岁,书也不念,不知道将来要干啥。郑安奎说,这只能说明你女儿开窍早。多数人就是这样,现在的生活不甘心,又不愿意折腾,害怕遇到新的麻烦。结果就是一肚子不合适宜。田开枝说,开窍?说得好像除了念书还能找到更好的出路似的。郑安奎说,我念的书也不多,不过人年轻的时候多遇到点事也不是坏事。见郑安奎说话像是谈玄,田开枝只是收拾碗筷,没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