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杨(儿童小说选载)
作者: 蒋殊第一章 杨林沟的旋风
八年之后再回杨林村,杨留贝才意识到,大风袭来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杨留贝眼里,杨林村那一天实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个村子也奇怪。可是,他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总觉得身体是闷的,被什么东西堵着,呼也呼不出来。而且有一张巨大、神秘却无形的网从天而降,罩在村庄上。
出院望望天,却看不出哪里不对。
只是,喜鹊不叫,狗不叫,鸡也不叫。
“变天啦!”
果然,晌午的碗还没放下,爷爷便仰了头惊呼。
“变天?要下雨了?”杨留贝咬着一嘴面条问。
“不,刮风!”爷爷话音未落,风便远远地迎面铺过来,是从杨林沟的方向。
此刻,田螺一样的杨林沟圆鼓鼓的身体里灌满了风,而且正朝着村庄倾倒。而村庄,正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惊恐地盯着这股来势汹汹的怪物。
“呜呜——呜呜呜——”这声音不是风,是杨柳笛养的狗,名叫白雪。此刻,仿佛它也憋了一肚子风,想要倒出来一样。若搁在平时,柳笛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抱住白雪问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此刻,柳笛想站起来,手里的碗却被风夺了去。他扭头想拉杨红叶,发现她把头死死埋在那只碗里,顾不得有面条糊在脸上。
每个深秋,杨林村都会有一场大风从上空掠过,但从未有这一天这么大。
杨留贝想把最后几根面条吃下去,刚挑起来便没了影踪。
白雪试图跳起来,冲着风吼。可是,它又无法辨得清,这把人和物吹乱的风在哪里。于是它便冲着那些树叶吼,冲着那摇摆不停的树枝吼,甚至冲着天空吼。时而左,时而右,时而朝天,时而又跟着一片落叶冲向地面,不停地吼,吼,吼。可是,它总是摇摇摆摆的,这让它不断努力转身向后看。它以为,有人在身后推它,抓它。然而每次扭头,身后都空无一物,它还是似乎被什么推着要向前。
它无奈,气恼,只有不停吼。
柳笛无法,也无力制止它。
呼天海啸的风,把杨林沟卷得曲里拐弯。几千棵杨树尽管阵势强大,也抵不住这强风的袭击。无奈之下,片片黄叶挺身而出,加入到大风阵营中。
漂亮的叶子被卷没了形,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黄,杨林沟的上空成了老师杨大路某一天画下的画,名字就叫《太行山的秋》,看上去层层叠叠,跌宕起伏。然而这画面太不宁静,让留贝觉得是一场空中战斗,是叶子奋不顾身迎战风。
有着与黄叶一样深浅不同白发的留贝爷爷,此刻也与几个孩子坐在院门口的大树下,被裹在风里。
旋转,旋转。
仿佛,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
风自顾发威,其间还夹杂着霹雳一样的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又像是空中扔下的,有一个瞬间,村子都被震得晃了几晃,像是有一股力量要把村子拔起来,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
“坏了!坏了!”留贝爷爷突然拉开嗓子,一只手拍在碗上,“金鼓声声震军心,校场传呼催出征——”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里。
那些黄色舞者,不,是斗士,真的在杨林沟上空扭打起来。队伍实在是太庞大了,战场又似乎有些不够用了,因此它们又呼啦啦撕咬着跨过村中的杨林溪,冲回杨林村上空。
树叶是疯了吗?摇摇晃晃的人们一次次从屋里冲出来,一边惊呼,一边跟着仰啊,转啊。
一片片黄叶,从空中旋转着落下,铺满院,铺满坡,铺满沟。
沸沸扬扬,争先恐后飘零而下的叶子,像是战败者。它们垂头丧气,精疲力竭。然而大多数稍事歇息后,便又打起精神,迎风而上。
这不屈不挠的叶子,让留贝看得想哭。这不是爷爷嘴里的那些战将吗?这不是戏台上那些永不服输的将士吗?
留贝爷爷却摇摇晃晃起身,急急往家回。尽管就在院门口,脚下的路还是艰难无比。“回屋吧——”他似乎朝着孩子们喊了几声,他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听到了?他一手抓了碗筷,一手努力拨开四面裹来的风,一步步向家中行进。
“孩子们的碗,定是被吹跑了。”一边走,他一边这样想。他想回头看看,可一股风执着地顶着他,又一股风从后面推上来,让他猛烈地往前跄了几步,一头将门撞开。
变天了!他惊魂未定地坐上炕,喃喃自语。
定定神后,他拉过墙角那只破旧的小木箱打开,取出一本残破的线装书,急急翻看。
他一直觉得,杨林村是一个踏实的地方。因为小,因为偏僻,所以清冷得连灾难也懒得眷顾。尽管村里年轻人总是埋怨村子太小,太安静,闺女们都想方设法要嫁到外村去,他还是觉得好。
“要那么热闹干嘛?浅薄!”留贝爷爷鼻子一哼,不屑就挂在脸上,村里男孩女孩便绕了他走,鼻子也是一哼,“懂啥!”
安宁,就没有事端。这是杨林村先祖选中杨林村的初衷,也是留贝爷爷认可的风水。先祖在杨林村落脚之前的艰难与坎坷,一代代传到他这里。尽管没有经历,他却感同身受,自此小心行事,也希望村人不生是非,一代代将杨林村守护下去。
“叫杨林村,自然是村里有一片杨树林了。”留贝这代孩子,一次次听爷爷在老杨树下讲述村庄往事。爷爷说先祖当初从雁门关来,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到这太行山中的浊漳河边,疲惫不堪之际,发现了这片茂密的杨树林,以及眼前荒无人烟的一片沃土。杨树都是小叶杨,当时有的像壮汉腰那么粗,有的如腿粗,细的也有小伙儿的胳膊粗。尽管这条沟孤零零的,离其它村庄很远,且周围山高沟深,但先祖认定,这就是他落脚的地方。
杨家先祖放眼,惊喜地发现这沟像他彼时手里捧着的那只粗笨的碗,深深嵌在太行山凹里。说它粗笨,是因为四周布满不规则的石头,土梁,沟渠,就像一只没烧到位布满疤痕的粗瓷碗。
“啪!有一天,一只碗就掉进这个沟里!”爷爷每每讲到这里,都要站起身,将右臂高高举起,右手下弯,五指微拢,大拇指与食指像抓着碗的边沿,说到“啪!”这个字时,五指迅速散开,嘴里一股气儿跟着“唰”地散出去。“之后,杨家人就走到这只碗里,碰到这片杨树林!”
每到这里,留贝他们也总要顺着那“啪”的一声低头看看地上,似乎那只“碗”刚刚掉下来。
“唰唰唰,”留贝长大些时,也会在这个时候学着爷爷的腔调,“一片杨树就长出来啦!”
“哎——对呀——”爷爷自然会满足地拍拍这个他疼极了的孙子。
而杨林村这只“碗”并不是完整的,在东边豁开一个口子,像一只大大的嘴巴,一路向东收缩,最终收成一条细细的尾巴。而这口子的形状,像人们高高举着的捕鸟的一张大网,又像一只巨大的田螺,自然形成又一条沟。因沟里长满茂密的杨树,先祖便起名杨林沟。
除杨林沟之外,“碗”的内壁都是荒芜的山坡,其间还有一条小溪,由杨林沟的东部细细渗出来,向西流到“碗”底时变得宽阔了不少,有小鱼小虾在淡然游荡。溪水清澈透亮,最终汇入村北的浊漳河。
“神仙住的地方呀!”留贝爷爷常常这么说。
一眼,两眼,三眼,先祖落定后,窑洞越来越多,沿着“碗”壁散开来,依次而上。
杨留贝家的院子,高高坐落在碗沿一角。爷爷说这就是先祖最早建下的院子。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一来是高,坐在院子外面便可看到整个杨林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门口有一棵最大最粗的小叶杨树。
“当初,先祖一定是因为这棵树,建了这个院!”每一次,留贝爷爷总是肯定地一扬手,“它就是村里的杨将军!”
“杨将军!”这个名字第一次从留贝爷爷嘴里说出来,就得到全村人的喜欢与肯定,觉得听上去更像一个人。这棵树,不仅粗壮高大,而且有一根与树干成45度角的枝条,长长伸出树体外,倾向杨林沟的方向,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将军,正在扬手指挥。
而远处杨林沟的一沟杨树,可不就是它麾下的千军万马?棵棵严阵以待。
村中通往外界的一条大路,也在杨留贝家上方。说是大路,也就能容一条马车通过,多年来被雨水冲刷得早已不再平展,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其它一些小道,都是后来的人们为了下地方便,零星开凿出来的,七零八碎像一条条虫子,“爬”在杨林村这只“碗”的边沿。
留贝爷爷最喜欢的事,就是将孩子们聚拢在“杨将军”下,讲祖上的故事。他说祖上最辉煌的时候,是宋朝。随处可听到的杨门一家誓死抗辽守边故事,就是杨林村的先祖啊。杨家男儿个个傲骨,女子个个英武。
“满门忠烈!满门忠烈啊!”每一次爷爷都要激动地起身,在院子里拉开架势,唱着杀着停不下来。每当那个时候,留贝就觉得爷爷成了小孩子,时而蹦上磨盘,时而又单手吊在门框上。也是这个时候,留贝娘才能和公公大声大气搭一两句腔,开口也总是,“呦,我的鸡毛掸子——”
不用看也知道,留贝爷爷早已举了那只被他折腾掉不少鸡毛的掸子,在院中挥舞着,作策马奔腾状。
娘挪着一双小脚,喘着气追;爷爷像戏里的武生,大步跑……留贝只嘻嘻哈哈笑着看。
一村都是笑声。
杨林村几经繁衍,到今天也才不到五十多户人家,然而他们在这只“碗”里紧紧抱成一团,固守着属于杨家的荣耀。
所有人都认定,杨林沟那片密不透风的杨树林,就是为他们而生长的。否则,怎么周遭偏偏这条沟里生长着这样一大片杨树,且生生不息呢?
可是这个下午,让他们无比惊心,他们觉得,这风要把杨林沟刮平了。
好在,风似乎累了,嘶啸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平静下来。
留贝、红叶、柳笛,三人竟没挪一下地方。红叶的红头绳被吹跑了,黑油油的头发散在肩上。留贝的碗也掉在地上,口朝下,一截嵌进土里。更可笑的是,白雪身上的毛,全部直愣愣向上,这让白雪看上去像一个怪物。
三个小伙伴互相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白雪终于稳定了身子,它来回走走,又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第二章 大鸟的葬礼
就在这越来越小的风里,杨大路回来了。
“爹,大风没把你吹跑吗?”留贝将脸贴在院外的磨盘上笑着喊,由于将上身的重量都压在脸上,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成了一条缝,两只纤细的胳膊翅膀一样挥舞着。
杨大路径直向“杨将军”下的爹走过去,只向留贝甩过一句,“明天不用到学校了。”
不用上学了?身边的红叶和柳笛也跳起来,跟着留贝跑向杨大路。
“柳树垴死了一大片,李老师回家了,只能停课。”杨大路告诉爹。
留贝他们并没有听懂杨大路的意思,急切地等他继续解释,然而杨大路并没有要再说的意思。爷爷却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盯了大树,像压根儿没听到儿子的话一样。
“爷爷,树有啥好看的呀?”留贝的内心,想赶紧让爷爷接话,爹就能说的具体点。
“树,受罪了。”没想到,爷爷抚摸着粗壮的树干难过地说。
“就是刮了一场风呀,爷爷,又不是人!”留贝笑爷爷。
“错了,贝,它可比人金贵。”爷爷依然紧紧盯了大树,“人会死,它不会。”
爷爷的话还没消化掉,爹却已经离开了。
李老师,柳树垴……突然,留贝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冲进院里问杨大路,“爹,柳树垴,是不是李老师的村子?”
杨大路坐在屋里没回答,留贝也没有继续追问。爷爷那个屋子,眼前这个院子,门外的大树,在他眼里突然陌生起来,也让他内心涌上一丝恐惧。
他坚信,柳树垴一定与李老师的柳树村有关。柳树村离杨林村二十里之外,杨林村四个年级语文、算术、常识、音乐课,都是李老师一人教。杨大路辅助代代一二年级语文,还有图画课。如今李老师走了,课程便得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