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的精神标本

作者: 刘军 聂尔 耿立

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是有关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获得者、青年作家闫文盛《灵魂的赞颂》的。刘军、聂尔、耿立三位作家、评论家就此展开探讨:散文是否应该立足于内心世界,是否应该诗化,是否具备技术性,是否应该有阅读障碍,等等。与广大读者共享。

刘军(文学博士,评论家,以下简称“刘”):卡夫卡的遗嘱里,我们可以看见文学史上发生的罕见一幕,即一位作家拒绝阅读。作家拒绝自己的作品被大众阅读、传播,被知识精英研究分析,拒绝将自我写作暴露出来,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卡夫卡身上确实发生了。在文学阅读急速衰落的当下,在汉语文学的现场,作品的可读性,我觉得应该被充分讨论。一个从事严肃文学写作的作家,当然不能将作品的可读性视为第一要义,但如果完全不重视可读性,模仿或者说重走卡夫卡的道路,也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文盛的新书《灵魂的赞颂》就存在拒绝阅读的倾向,这本书的末尾,《主观书传:肖像的诞生》一节里,他有这方面的自诉。另外,从实际接受效果来看,这本散文集所具备的反经验性写作形式及极为务虚的笔法,让我这个专业读者也大伤脑筋。基于上述情况,我想延请两位作家出山,谈谈散文的可读性。

耿立(创意写作教授,作家,以下简称“耿”):散文的可读性是分层面的,文盛的散文,自我设置了一个阅读障碍,他的散文拒绝阅读,拒绝的是一般的浅阅读,感觉他是观照自己内心的一种散文写作,这是与卡夫卡、尼采、佩索阿的对话和精神漫游。能感觉这本书的写作难度和阅读难度,如果对卡夫卡、佩索阿或尼采这个层级的人来说,一点难度也不会有,而对很多习惯阅读乡土散文、亲情散文的人来说,确实非常难以进入文盛的文本。

再就是进入文盛的写作或者阅读,是有条件的,如果你对西方文化、西方文学不了解,你对卡夫卡、佩索阿、尼采不了解,也就无法找到进入文盛散文的钥匙。所以,对我们80%以上的散文阅读者来说,这就是障碍,因为你没有钥匙,就很难进入文盛的文本。他的语言,或者说他里边的思的东西,面对灵魂的东西,或者说他的意象,和我们平常阅读的乡村风物、亲情散文或者旅游散文,一点也不像,这里头的区隔度很大。散文的可读性是我们必须讨论的,因为人们只有进入文本才能谈接受,才可能了解你的东西。当然,我们的散文都面对着不同的读者群,我们写作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都会设置阅读对象。你是关注世俗多一点呢,还是关注内心多一点?显然文盛是关注内心多一点,并且他的内心也是有面向的,他的阅读谱系决定了他的写作面向,或者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面向是陌生的,因为文盛的心是面向西方精神谱系的,虽然他身在东方。文盛的散文是小众的,我们的散文要追求多元,大众和小众的混合才是健康的散文生态。当很多散文变成口水,当很多散文变成宣传,当很多散文变成炫耀浅薄,招摇,吃呀喝啊,旅游打卡的浅薄文字,那我感觉文盛这种有阅读障碍的散文,就屏蔽了一部分浅薄的阅读,这是非常有意义的。这种文体检验挑选读者,也检验读者的耐心和包容,促使更新思维;散文不应该都快餐化。文盛的书写令很多人进不去,其实在现代文学史上周作人的散文也不好读,他追求那种涩的味道。鲁迅的《野草》人们也很难进去,人们往往读比较浅显的几篇,而《野草》才最贴近鲁迅的精神价值,这是最难读的,也是最难懂的。所以,普通人大多喜欢鲁迅的杂文,那种直接,痛则大骂,苦则大叫,但对少数人来说,他们还是喜欢《野草》,多意,有丰富的阐释性,只有读懂了《野草》,才能读懂鲁迅的那种悲凉,那种绝望,那种反抗。

聂尔(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以下简称“聂”):文盛的文字主要是断裂性太多,一是文字本身的断裂性,二是这些文字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被切断了,真是“主观书”。文盛书中有一个说法,叫“生命的声音”。这个说法对应于他的文字,好像比较接近。我以前写过关于文盛的两篇评论,一个叫《独白的引力》,一个叫《他反复呼喊自己的名字》。两个都可以看出,文盛拒绝对话,他只和自己对话。最早的时候,文盛有叙事,宁肯曾经和我说过,说文盛的叙述姿态不错。他是由一种孤独的叙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无叙事、无材料、无经验性的独白。

刘:基于两位的发言,我想提供补充性看法。且以周国平为例证,他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可谓声情并茂,199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引起巨大轰动。这本集子的可读性和感染力堪称标杆。到了2016年,我有次去书店,在书架上发现周国平的一本新散文集,浏览过后,发现这个集子在性质上成了箴言集。所谓哲学的深刻性和青年导师妄想症,促使作家的话语向着垂训的方向迈进,这样的话语方式是相当令人反感的,更不用说愉快地阅读。周国平何以走到如此地步?我觉得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抛却对读者的尊重,将读者视为等而下之的对象,这对于文学写作来说,我认为是极其危险的。因此,我对文盛拒绝阅读的立场,持谨慎的乐观态度,内心中也有所存疑。

从文体演变的历史上看,文学史上每一个文体的深化确立过程,皆包含着对特例的规训和接纳。就白话散文一百多年的演变历程来看,文体特性得到了基本勘定,其内涵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即个性化、真实性(经验性)、见识度。反经验性的写作,抛开《野草》的话,到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的“新艺术散文”,才有所呈现。新世纪前后,源于新散文的文体突破之功,一些具备强烈虚构特征的散文涌现了,其中甘肃杨永康的破界行动特别显目。当然,反经验性写作与散文的虚构不能等同,文盛的主观书系列是另外一种反经验性的写作范式,他借助大量的隐喻性修辞,借助呓语的形式,借助形而上的哲思,以思辨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在这里,我想听听两位散文作家对散文的反经验性形式的看法。

聂:反经验性写作是很多人的梦想,包括福楼拜,但很少有人尝试,更很少有人成功。从这个角度来看,文盛的文本也只是一种尝试。我自己也在进行此类尝试,但我觉得似乎不应该叫做反经验性,不如叫超现实写作。我曾经表达过一个观点,即片断性写作是一种无形式的写作。这个和文学常规的确是反向的。散文文体本身就存在一种无形式的冲动,片断式写作更放大了这种冲动。片断如何自成片断,是很难的一件事。如果对中间的难度不加克服,甚至意识不到,那就是很大的问题。然后是片断和片断之间的关联,众多的片断如何形成一个中心,这个也不能指望自然地解决。尼采一直围绕问题在表达,所以他是有中心的。卡夫卡在语言层面关怀世界,这是他的中心。佩索阿关注自我的变化和分裂。文盛似乎是在表达一种“我”与世界的对立和对峙。

耿:我觉得这个反经验写作也是建立一种经验。其实文盛的这种文体,可以在尼采那里看到,也可以在鲁迅的《野草》里看到,这种呓语式的或者独语式的,鲁迅之后何其芳有过一段,在20世纪90年代,何怀宏啊,萌萌啊,他們出过箴言录一类的东西。文盛在《主观书》里,有很多诗歌性的东西,它的形式,其实也借鉴了好多成熟的经验。刘烨园也进行过这种断片式写作,呓语性,精神性,断裂化。每个句子都有路标一样的指向,如老僧偈语,这是一种截断,一种短路;让你整理自己,寻找自己的对应。反经验性在禅宗公案里比比皆是,散文的反经验性,是对自己内心的确认。

刘:聂尔兄提到的话语片断能否自成体系,我觉得是点题之语。胡塞尔曾提及诗思一致的问题。文盛的新书从外在来看,体系的确立是明确的,他有着随时随地采撷自我之思的习惯。但是从内在的层面看,即“我”与世界的对抗性凝望上,时间中变化之“我”与恒在之“我”之间,是否达到了统一,这才是关键所在。另外,所谓散文的经验性,指的是散文是一种典型化的经验文体,这里的经验对应的就是个体的生活,而不仅仅是童年经验。如同沈从文所说的那样,走过足够多的桥,看过足够多的云,满足了这个条件,也就是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精髓所在。寓居海外的北岛,近年出了很多散文集,而且北岛散文的水准非常高。决定他散文高度的一个重要因素就在于,北岛去过足够多的地方,见过足够多的有趣味、有个性的人。

我曾读过一本书,这本书在文体上很不好归类,因为书的内容其实就是对自己所做的梦的还原和记录,尤其是凶险和凶恶之梦,着墨甚多。这位作家有一段时间恶梦频发,出于作家的敏感性,他会在午夜梦醒之后,拿起床头的笔记录梦境内容,累月之后,就积累了大量梦呓的文字。我们都知道,梦是个人无意识和潜意识的汇总,它执行的是非理性的逻辑,因此,这本书中有大量怪诞的意象,大量破碎的事件。两相比较的话,文盛的呓语方式执行的依然是现象界的理性逻辑,只不过跨度大,断裂的地方非常多。《灵魂的赞颂》里几乎不存在具备线条化的事件,而一个枝条上,簇拥了太多词语。我想听听两位作家对他笔下词语组合方式的看法。

耿:我觉得文盛的散文是一种氛围式的写作或者面团式写作,他和我们原先所阅读的大部分散文的线条性写作不一样。他有一个思想的中心,只不过他的语言是发散的,其实他遵循的是他内心的理性的逻辑,他自己的思想逻辑。他散文中的精神含量、信息含量广大,有很多具象的东西,只不过不是平常人经验而已;他主观性强,给人思考的力与震撼。我觉得文盛话语的表达方式就是箴言式的写作。再就是他的语言。好多是诗的语言,并且他好多是否定的结论的句子,这是我读他散文非常直接的印象。他的引语多,这是他思想支撑的发射点,也是他自我对话的基础。

聂:文盛的词语组合方式似乎介乎诗歌和抽象之间,情绪的力量过大,这种情绪应该浓缩,不应该泛滥。还有一个小问题,很多加了引号的话,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顺便说一句,词语组合方式,这个问题本身很好。诗化的片断式散文要防止,情绪饱满但实质松软。对这一项的观察最后的落点之一,可能就是词语的组合方式。

刘:耿立兄提及的遵循内心逻辑,这个问题大家都有共识。至于氛围写作这个提法,我有不同意见。氛围写作的基础在于心理活动形成的张力,即经过观看和内化之后,外在事物皆成为主观心灵化的对象。氛围式的写作,古典诗歌(王维诗歌),现代小说(鲁迅《药》),白话散文,三种体裁里都有。我觉得《灵魂的赞颂》里,理性还是压倒了感性(情绪)。就词语表达来看,集子的后面部分,即主观书三四五部分,词语的组合和变化非常大。很多句子有诗性的渗透,有哲学的渗透,但又不是诗歌句法,也不是叙事的句式。我能察觉出作家恪守的此时此地的“思”,但思的形状,从语言传达来看,还是模糊的。如同走过流动的沙子一样,很难握住具体的形状。

耿:我说的这个氛围式写作,是说他用连续的周边的语言,用不同的面相来谈这个话题,可能是断裂的,可能是片断的,但是有一个思的中心,围绕这个中心的氛围写作,像一个面团一样,他这种样式笼罩着的写作,不是我们平常所说散文所理解的那种境界氛围那种诗情画意。我说的氛围,是一种场,一种气质氤氲笼罩,是语言的十面埋伏,是中心点的四面楚歌,是铁桶阵,也是一种无形,大象无形。

刘:熟悉文盛的朋友都知道,尼采、卡夫卡、佩索阿对他影响深刻,有些是思想层面的影响,有些则是话语方式的影响,有些则是立身与处世的影响。我读过尼采和卡夫卡部分的作品,谈不上深入了解,而对于佩索阿则非常陌生。因此,想请两位作家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谈谈尼采、卡夫卡、佩索阿对文盛产生影响的细微之处。

耿:我觉得文盛文体方面、气质方面受佩索阿影响比较多,思想接受尼采的多,语言句式也是佩索阿与尼采的混合。重新设置或者装置一个世界,在这个语言世界里自足,自娱自乐,是自己文本的王者。文盛的散文调式是热烈和高亢的,我感觉这是对尼采的回应,当然他里边有徘徊也有抑郁的东西,等同于卡夫卡或者佩索阿忧郁、抑郁的气质,那种调性,当然都融合成文盛自己的。他已经从他们原先的光环里走出来,他面对的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一个内心,他面对的是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状况、精神状况。他不再是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的西方人所面对的那些东西。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无论东方西方,人类的精神困境,这是不变的。我觉得文盛散文的价值,是给当代的一个见证,也是爱与痛的一种见证,这也是文盛的文字状态和心理状态。他的思索,他在当下的困惑、痛苦,这一切促进他的思考,他为什么选择这样沉下来,耽于内心内敛?或者祷告,或者内省,我们需要看这样的精神走向,他有意与大众背离,走向孤绝,他的精神支撑是什么?他为什么不愿意和当代人对话而走向旷野,走向尼采,走向卡夫卡,走向佩索阿?

我们读文盛的散文,我们更应该想到他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以及他阅读的精神资源,他阅读的谱系,虽然他也表现出来他对卡夫卡,对尼采,对佩索阿这种精神的依赖,但我们更要思索的话题,是他关于心灵的,关于永恒的,关于万物的。我们再看他的语言走向,他的语言句式,他的困境,这是他的动力,也是寻找答案的努力。当代散文,像张承志走向边地,而张炜走向野地。文盛走向自己内心,走向自己内心的挣扎,他走向一些经典文本,他在这些经典文本中,找到精神支撑和对话的点。在文盛的这种文体上,我还是感觉他近于随笔式的,或者精神札记,或者思想札记,当然它里面有诗歌的抒情因子在,那种高亢张扬和铺排,那些对事物的沉吟和表现,是有深度的啊。我感觉还应该后撤一下,再决绝一点,更冷凝,更加坚定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和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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