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归

作者: 傅菲

顺寿给方斟打电话:斟斟啊,茅坞门的公墓山还没动工呀?我不想去方坞。

方斟打开语音,手机摊在桌上,左手抓牌右手点烟,说:有两家地没征好,事搁下来了。

还没征好啊,搁了两年了。唉,我真不想去方坞。顺寿说。他声音很轻,拖着他一贯有的长尾音,显得有气无力。

姐夫,你安心治病吧。我过两天去看你。方斟说。

嗯。看一次少一次了。公墓山动工了,你跟我说一下。顺寿说。

你回家了,提前跟我说一下,我去车站接你。方斟说。

挂了电话,方斟喷出满嘴烟,嘟嚷:人都要死了,管他葬哪里。

方斟是顺寿最小的妻弟。顺寿有什么心事,都会和方斟说,虽然方斟的姐姐过世37年了。但姐姐留下了女儿朵兰。朵兰21岁出嫁,方斟借钱置办了嫁妆,说:姐姐不在了,朵兰出嫁不能太寒酸了,会让夫家瞧不起。

顺寿的后门斜对着方斟的前门,他们既是姻亲又是老邻。顺寿是个油漆匠,画得一手好漆画,山水、鸟花,他都擅长。妻子过世之后,他有三年没回家。妻子之死,他没办法接受。他在浙江做油漆,他妻子产后3年,人很抑郁,熬不了,喝农药死了,扔下3岁的朵兰。朵兰7岁,顺寿在浮梁做油漆,给一家杂货店刷墙刷货柜刷门窗。开杂货店的女人死了男人,拉扯着一儿一女,儿子5岁,女儿3岁,生活很是艰难。顺寿做完油漆结账,说:我收个本钱,工钱就不收了,好生养好儿女吧。

哪有不收的道理呢?你也得生活。谁都不容易。女人说。女人低着头剥青豆,两个孩子在玩沙。

顺寿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双肩发抖。女人惊慌起来,说:顺寿师傅,怎么哭了呢?

有3年了,我没回过家。我想我女儿朵兰了。顺寿说。

有家,怎么舍得不回呢?结了账,就回去看看吧。女人说。

我不敢回。我心疼。我对不起我老婆。顺寿哭得更凶了。

哭了好一会儿,顺寿缓了过来,尴尬地说: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不像话,你多担待一下。

有钱没钱,都得回家看看,别让你老婆孩子记挂着。你吃了这碗面,就赶脚回去看看吧。女人说。

顺寿端着面,嗍了两口,又把碗放下来,叹了叹气,说:我老婆的坟头长了多少草,我都不知道。

女人怔住了,抬眼看他。顺寿低着头嗍面,嗦嗦嗦。女人捧着一把青豆,说:顺寿师傅,你不嫌弃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家,给你老婆上个坟。

顺寿端着空碗,一下子回不过神,看着两个玩沙的孩子。女人接过他的碗,放在灶台上。顺寿摸摸索索地从上衣四方口袋掏出一根“庐山”烟,点了起来。女人出来了,手上捏着一叠钱,说:这是你的工钱,点点看,会不会算错了。

顺寿没接钱,手搓手。顺寿看着她。这个高挑清瘦的女人,也看着他。顺寿说:我一个做油漆的,自己有孩子,怕养不好你两个孩子,会亏欠你。

手是用来干事的,好生活是干出来的。女人说。

在浮梁落了脚,顺寿很少回枫林。但每年的腊月,他回来住半个月。从浮梁坐班车到乐平,再转班车坐到德兴,等过路班车到枫林。他背着黑黑的大包,提着两个大蛇纹袋,出现在村口。他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鸭舌帽,竖着衣领,在村口站一会儿。大包小包里都是衣服,那是他给父母和女儿朵兰买的,给弟弟买的。

顺寿,你怎么没带老婆一起回来?邻居问他。

老婆忙着杂货店的事呢,半天都离不开。顺寿说。他说话轻言细语,拖着长尾音。他又说,枫林都没什么新房子,生活还是上不来哈。他双手抱在胸前,在村街走走。

他是枫林人,也像枫林的客人。他再婚后,他老婆来过一次枫林。他领着她,去巷子里的邻居家坐坐,认认乡邻。她老婆穿着大红的花棉袄,面容清爽,说话大方得体。后来,再也没来过。

村前有一条河,叫饶北河。埠头下是一个深水潭。顺寿吃了早饭,去水潭冬泳。他穿着裤衩,捂着手哈气,跳入河里。他是村里唯一冬泳的人。即使下大雪,他也下河。雪朵旋飞,落在河面,被浪头打走。多好的雪啊,大朵大朵的白,白菊花一样。他的身上腾着热气。枫杨树腾着雪团。喜鹊在高高的树梢,咭啦咭啦地叫。枫杨树沿着河滩,绵绵长长地蜿蜒。川野空阔,水流不息。

我就没见过比枫林更好的地方。顺寿自言自语。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做油漆的人,整日蹲在房间里刷家具,无人说话。他和自己说话。尤其在朵兰妈妈去世那几年,他常自问自答:

你怎么舍得走呢?朵兰还放不开脚走路。他问。

我带着孩子熬不下去,好肉熬出了渣。他自答。

我怎么办呢?我心扎了针的痛。我熬得眼窝塌下去了。他问。

再难熬也要熬下去,朵兰那么小。他自答。

我愧疚。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不敢回去。你的鬼魂勒索我,让我一起随你去吧。你帮帮我。他哀求地问。

没有我,生活还要继续。你带好朵兰,让她读书识字。他自答。

他自问自答了,瘫坐在地上。他靠在墙角,垂下双手,双目空空地望着墙。有一次,他在东阳给东家漆棺材,他边刷漆边自话自说,说完了,他躺进了棺材里,睡了一天一夜。他大病一场。

朵兰跟在爷爷奶奶身边,跟顺寿不亲热。顺寿黏糊她,带朵兰去镇上看电影,去买自行车。朵兰选什么玩具,他买什么玩具。但朵兰就是不爱和他说话。朵兰避着他。他伤心。他去给朵兰妈妈上坟,说:外出做工,是实在没办法。我想在家陪着朵兰,可生活行不下去。你帮我想想办法。

朵兰妈妈葬在吊兰窠。吊兰窠在一个深深的山垄里,泡桐和臭椿遮蔽了山坞,芒草丛生。这是一个埋短命鬼的地方。大多数的坟成了野坟,坟头长出了刚竹。顺寿给朵兰妈妈坟头堆土,铲一块草皮盖上去。冬天的天,都是黑咕隆咚的,厚厚的云盖着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乌鸦在哇呀哇呀地叫。吊兰窠乌鸦多,也不知道为什么。

长披风的衣边都磨破了,顺寿还在穿。顺寿有两个弟弟,大弟叫顺福,是个撇脚。顺福髋骨没摔坏时,在义乌给工地挑砖块。他有一身好气力,一担砖挑80块,一肩上4楼,一天挑150担才歇工。他挑了3年。有一次,绳子绷断了,他从楼梯摔了下来,髋骨摔坏了。他成了撇脚,走路瘸着右腿。他挑不了砖,再也不外出务工了。他30多岁了,还是个鳏夫。他一字不识。他收酒瓶卖。他一手抓过去,拎起来,是两个酒瓶。他抓5次,是10个。这个他是知道的。抓4次,是多少个?他不知道。他收固定数酒瓶:10个或2个10个。顺福讨厌顺寿,看到自己哥哥拎着东西回来,开口骂:又来骗吃了,自己有老婆还回来干什么。顺寿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鸡腿,我不吃,留给你。

爸妈的房子小,不方便住这么多人。顺福便睡在阁楼。阁楼下是顺寿的睡房。他和朵兰的妈妈也是在这间房成婚的。床还是那张大花床。顺福睡到半夜,在阁楼夜尿。楼板是木板,尿液漏入板缝淋了顺寿满脸。但顺福在巷子里是讨人欢喜的人。他对电工手艺无师自通。他的腰上整日别着一把老虎钳,口袋插着一把螺丝刀,随时为邻居的电路线排忧解难。谁家的灯不亮了,喊一声:顺福,来一下。谁家的电风扇不转了,喊一声:顺福,来一下。

顺福嘻嘻地去,撇着脚,手摇摇电风扇,说:这个容易。过年了,杀年猪,请吃杀猪饭,顺福是必邀之人。顺福喝了半杯小酒下去,胀起喉咙,骂他哥哥:他乌了心肝,扔下朵兰,自己在浮梁逍遥快活,他这个老婆,我才不认是我嫂子。顺寿给他的衣服,他扔进河里,骂他哥哥:你有了浮梁女人,也不生个儿子,我是讨不到老婆的人,你配当个长子吗?顺寿不说话了。顺寿一直想和浮梁女人生个孩子,可不敢生。朵兰和浮梁的两个孩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把油漆刷,他刷不来那么多钱。

在枫林,顺寿住得不安神。他二弟顺禄初中毕业,就去了浙江义乌,跟一个临湖人学做油漆。顺禄是个老实人,说话很吃力,有点结巴。顺禄节俭,做事肯吃苦,也不斤斤计较,师傅带了他一年半,让他独立开户干活了。顺寿便教顺禄画漆画。顺禄不学,说漆匠学漆画,是老一套,在城市用不了。顺寿说:现在的手艺人是什么变的,我都不知道,不画漆画还当漆匠,这个饭碗也端得稳?

你多给朵兰几块钱,让朵兰好好读书就可以了,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操心吧。顺禄说。

我不是你哥吗?想你把手艺学好一点。顺寿叹了叹气,说。

你是我哥,你还是爸妈的儿子,除了过年,你什么时候回来过?你给爸妈割过几担谷?砍过几担柴火?爸妈靠一个撇脚儿子挑谷子。你不如一个撇脚。顺禄说。

顺寿张了张嘴,话又吞了回去。他说:顺禄,你还小,你不知道我有多难。我没尽到长子之责。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顺寿重复了一句,就伏在八仙桌上,轻轻啜泣。顺寿把朵兰唤过来,抱着她的头,说:爸爸累死了,也要让你读书,去县城读好学校。

有几年,顺寿没来枫林。有一年,在年春4月来,他的头上裹着一条长巾,脚上穿着一双鞋头裂开的大头皮鞋。他背的蓝色帆布包,沾染着黄红绿的油漆。他这副“装扮”让人惊讶。他很客气地散烟,尴尬地笑笑,说:临时回来,衣服都顾不上换了。

他打探中蓬自然村有哪几户想建房。他想把公路边的那块田卖了。那块田的面积有8分,一半归他,另一半归顺福。那是他唯一的口粮田。枫林村处于饶北河北岸,依山临水,山多田少地少,村人想建房谋一块宅基地,脑袋想出针尖状,也难谋。他找了煤七,找了老烟公,找了水喇叭,谈卖田的事,都没谈拢。煤七说:我做梦都想买田,你出的价格还算公道,买田款一次付清太不现实,付一半欠一半,隔一年付,这样还说得过去。

卖田就像嫁女儿,有上门提亲的,什么都好说,如果老爹带着女儿访亲,女儿会被人轻视。顺寿在家里坐了3天,有些焦躁,他双手撑着脸,看着那块田。那块田肥,灌水排水通畅,早稻可割9担谷子,晚稻可割7担半谷子。包产到户后的第五年,他和朵兰妈妈结婚。一对新人一起拔秧苗、栽稻秧、耘田,一起收割稻子。他打谷子,朵兰妈妈割稻子,大汗淋漓。他心里甜。他像公麂,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他外出做油漆了,田事再也没理了。

民办教师田大钟吃了晚饭,到顺寿家里坐,说:你那块田实在盘不出手,就卖给我吧。

价钱你也知道,按平方米算,单价300块钱,4分田一次性盘出去,一次性付款。我是个干脆人,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顺寿说。

别人的田,才卖280块钱。田大钟说。

那是什么田?不靠路,不通电,打个水井都困难。我加20块钱,很讲良心了。兄弟。顺寿说。

加20块钱太多了。田大钟说。

进出方便,建房造价低,你买去太划算了,你两个儿子,4分田刚好够用。你买去,就是麻糍粿掉在豆沫上,滚上了糖。顺寿说。

七谈八谈,茶喝到半夜,还是没谈拢。顺寿说,大事是你老婆做主的,你问问你老婆再说吧。

前脚后脚,有十来个人问顺寿卖田的事,没一个谈成。顺寿在家呆了十几天,呆不住了。他对方斟说:我们枫林当真穷,4分田卖不出去。

说难卖是难卖,说好卖也好卖。看你怎么卖。方斟说。

怎么说。顺寿问。

4分就是266.68平方米,分两家卖,各卖120平方,余下46.68平方米,均摊给买家,不收钱。你每平方米卖340块,你算一下亏没亏?包你好卖。方斟说。

第二天上午,顺寿找煤七和水喇叭谈,当场签字画押。顺寿喜滋滋地提着两瓶“全良液”,去方斟家,说:你这个赌博鬼,算准了人,我还多赚了1600块。

姐夫舅子两人喝酒,喝着喝着,顺寿流下了眼泪,说:我不是被迫无奈,我不会卖这块田。卖田,对不起祖宗。我败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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