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我选择了中专(下)
作者: 徐茂斌此时,我的头脑非常清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复习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其它事情必须让路。这就是哲学上讲的,要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
我分析,要抓住这个主要矛盾,务需满足三个基本条件:一是要有学习的时间,二是要有学习的场地,三是要有学习的资料。只有这三个条件同时具备,第一要务才能得以实现。而现在,这三个条件中,只有一个具备,其它两个非常难办。
从时间和精力上来讲,现在白天拉沙子,晚上写稿子,已经是满负荷,甚至是超负荷了,还怎么学习?
从场地上来看,宿舍那种民工摊状,和舞文弄墨这档子事格格不入。无论写稿还是学习,都需要有一块安静的地方。之前写稿子的连部会议室确是很安静,可是那个会议室原本就是一间空房子,没有土炕,没有火炉,天气热的时候好用,而现在夜间气温已降至零度以下,穿上皮袄也会冻得筛糠,哪里还能长时间学习?这不,这几天写稿子都打起了游击。
从资料上来看倒不是问题。因为我上学时的课本,不论初中还是高中,都一本不落地放在那儿,我写过的作业本笔记本也完好无损。我想,眼下再没有比这更宝贵更靠得住的学习资料了。
打麻将有个熟语叫三缺一,我这是三缺二,怎么得了?时间和场地两个问题,要得到解决,没有公社领导的理解和支持必然是一句空话。带着这些想法,我首先找到了侯新文书记。侯书记虽是上级,但和我关系很铁,我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讲。
听了我的想法,侯书记很感欣慰,他设身处地地对我说:“考学校,机会难得,必须抓住,就你的学识,成功的希望很大。说实话,其它事情比起考试来,都很扯淡。但眼下要想全部脱出身子来学习,恐怕也有困难,尽量往出挤时间,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我想是这样,关于写稿子方面的事情,我多下点功夫,实在不能应付的,你再给咱上手,这样就可以把晚上绝大多数时间腾出来供你复习。至于场地问题,咱们这样解决,我找一下管后勤的领导,就说会议室冷得不行,让他们给宣传组在村子里找一间房子,这样冠冕堂皇就能把事情办成。至于从工地上抽身出来,虽然有困难,但也不是不能争取,可以去碰碰运气。可这个事情我不好出面,只能由你自己去沟通,沟通也只能找老大或老二,但最好是村子里得有人替你料理那摊子营生。”侯新文书记说的老大老二,指的是公社的马鸣宏书记和代五英主任。
计议已定,我俩分头行动。但这一天运气还是真是有点差。马鸣宏书记到指挥部开会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老大找不着,就去找老二。代五英主任在是在,可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代五英主任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凡有志于接受祖国挑选的青年,都应做到生产复习两不误,这是上面的宣传基调,也是对所有考生的要求,作为山道弯连队宣传组的副组长,你不可能不清楚吧?现在你打算离开生产,关起门复习,这还能叫两不误?况且,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指挥部正在组织抢工期争一流的劳动竞赛,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脱了产,排里的事情谁来管?连里宣传的事情怎么办?连部的宣传组就你两个能写的,你离开了,这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发动群众、鼓舞群众的任务还怎么完成?每周一次通报要是从此往后垫了底怎么办?这些事你想过没有?当然,考试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命运,是你个人的权利,我没有理由阻拦和反对,但你要有个大局观念,不能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还有,我想掏心掏肺和你讲几句,不错,今年考试制度是恢复了,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像1973年教育路线回潮那样仅仅考了一次试就偃旗息鼓了呢?真的很难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无论考试制度怎么恢复,也绝不会回到文革前只专不红的老路上去。既然是考试,一定会看分数,但凭我的经验和直觉,再怎么着也不会搞唯分数论。退一万步说,就算报名考试了,也考好了,难道就等于考上了?要是只看分数,还要后面那个政审的程序干什么?假如某些人分数很好,但现实表现不好,或者有重大历史问题,你说能让这些人去上大学吗?我看绝不可能。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哩,开什么玩笑!当然这并不是指你,我只是打个比方。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凡事一定要度量一下轻重,绝不可贸然行动,干下顾此失彼的傻事。哈哈,说多了说多了。咱们是老熟人,我就多说了几句。中听不中听吧,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是啊,代五英主任讲的这些,虽然有点不中听,也有些大话罩人,但也绝不是没有道理——
1973年,我考上师范,全县第二名,人们叫我榜眼。结果呢,还不是被一个领导以政审的名义,说我年龄小不能上讲台,轻轻松松就把包给调了。年龄小怎么能叫政治问题?真是荒唐!更不可理喻的是,这位领导居然狂妄至极地对找上门的我指着鼻子凶道:“告诉你,分数不是唯一,德智体要全面衡量,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让你上你才能上,我不让你上你就上不了。”我这个当年背毛主席语录的小冠军怎么突然变成了资本主义的苗了?全县学生上学这么严肃的工作怎么变成了他想让谁上谁才能上?
今年的考试,会不会重复昨天的故事,再上演那种哭诉无门的人间悲剧,至少现在还没人能说清。唉,稍不留心,就想得沉重了。我定了定神,不能再纠结过去,裹足不前了。
好在第二天,侯新文书记就给我争取到了一间房子。我们村的徐兴,我的发小,也准备考试,看见我要搬家就过来和我商量:“能不能让我也搬过去,我也想有个能看书学习的地方。”我说:“那太好了,有你作伴,求之不得。”于是我俩就有了新的住所。
虽然白天依旧得去拉沙子,并组织劳动竞赛,但晚上的时间归我所有了,而且有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房子,我终于可以看书复习了!
四
还没高兴多久,烦恼马上就来了。
我和徐兴搬过来,才发现这房子根本就不适合人类居住。
这是一处光棍汉的旧院子,共三间正房。主人住西面两间,东面这间一直空着。那天连部叫村子里给再找一间房子,村领导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房子搞定了。
那时,晋西北广大农村,普遍采用过火炕取暖。这种取暖方式,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是因为它既节能,又环保(当然这种环保是相对而言的,不能用我们今天的眼光去看待和衡量那时的农村)。这种过火炕的装置在做饭的同时,就可以把灶火上剩余的热量收集并贮存起来,再慢慢释放,所产生的烟尘及有害气体通过曲曲折折的炕道和直立向上的烟囱送到室外离人很远的房顶上去。这种过火炕还有一个优点是,它吸热快而放热慢,这样就可以使室内达到相对恒温的状态。
但过火炕,一听这名字,大概也就清楚了,它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要过火。只有过火才可达到取暖之功效,否则与连部会议室还有啥两样?
这间房子,因为长时间空着,又没人维护,炕道早已被老鼠们折腾得不成气候了。我们生着火以后,问题马上暴露无遗:炕道的吸引力很小,火焰四处飘散,蓝烟放了一屋子,烟囱上只有丝丝缕缕的游烟。
光棍老汉过来笑嘻嘻地说:“冷火冷灶的都这样,烧过来就好了。十年前我住这屋子时,灶火真的是很吸的。真的,狗才骗人哩。”
问题是无论怎么烧,也烧不过来。看着徐兴的满脸烟黑,我们立刻有了一个结论:打光棍是有原因的。
根据生活经验,我们扇了灶火,揭了圪窝,吊了烟囱,探了猫巷,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似乎有了些作用,又似乎没有。这样的房子,不仅温度难起来,稍不留神,还极有可能煤气中毒。自打来到这光棍院子,我就有了一种踏上地雷阵的感觉,时常惴惴不安。
面对如此状况,徐兴对我说:“这家冷得猴都宅不住,还怎么学习,你看能不能再给咱换一间房子?”
我看了一眼房子,又看一眼徐兴:“你以为我是谁呀,一张麻纸糊了个驴头——好大的面子。换什么换?出门在外,举目无亲,这也是公社领导给争取的,我怎么好意思再次张口?”
人生有好多个选择,但也有好多个别无选择。面对别无选择,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接受现实。既然我们改变不了环境,那我们就只能努力适应环境了。
早上我们把炭火生着,中午再狠狠地加一次火,一天到晚烧来烧去,室内温度也不会超过十度。但无论温度多么低,晚上回来我们一准会做两件事情:一是把火给搅灭,二是把窗户打开释放满屋子的烟气。两害相权取其轻,遭冷冻至少不会当下危及生命,而遭煤气则立刻就会见分晓。
晚上我们两人各自围着一领大皮袄坐在炕头学习。刚开始还能忍受,但时间一长,温度继续下降,这皮袄就不顶事了。我们赶紧再把被子、褥子以及其它能围裹的东西全围裹在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堆雪人。反正也冷得睡不着,我俩索性就不睡了,一学就到了深夜两三点钟。
侯华老师说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还真是。人遇热容易犯困打瞌睡,而我们这种类似于冰窟窿的屋子,就是给钱让你睡,又咋能睡得着?我常常仰望星空感到庆幸,倘若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屋子,劳累一天的我们恐怕早就做梦去了,哪里还能如此清醒地坚持到后半夜?想到此,我发自内心感谢这位老光棍。
昼夜轮转,复习在有计划地向前推进。
在我看来,语文是个慢功,是个累积,一下子很难提高,所以干脆把它扔一边去了。数理化最容易提分,又是我念书时的强项,所以就用全部心智来围歼这三门功课。我采用了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交替学习法,数学累了烦了就学物理,物理累了烦了就学化学。循环往复,压茬展开,进度很快,一周时间就干掉了一个年级的课程。我暗自庆幸,照此速度来重拾记忆,四周时间就足以把初高中课程全部拿下。我的复习资料也特别给力。倘是有些知识模糊了,就把课本、笔记本、作业本三本展开对照,很快就可找到症候、打通关节。我俩在自学的同时,也少不了讨论和交流一些问题,这样互相启发、互相提醒,既有收获,又可调节脑筋。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上旬,大学和中专开始报名了。
报名刚一开始,徐兴就急不可耐地畅想起了美好未来:“我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胜利在向我们招手。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黄土埋人的穷山恶水,穿上黑油明的皮鞋,咯噔咯噔走在石板铺就的街上,到公园休闲,进电影院消遣,嘴里哼个小曲,手里拉个美妞,周围全他妈是羡慕的目光。那才是咱们该有的生活!”
他这话逗得我一阵好笑:“你……你这,神经没事吧?哈哈,你应该再戴上一副墨镜,再戴上两枚硕大无比的黄金戒指,那不就是黑社会老大了?”
他马上嗔怪道:“我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社会的败类?”
看他脸色有些变化,我赶快说:“打住,打住,不说了,反正我觉得八字还没一撇哩,现在就敲锣打鼓庆祝胜利,还是有些早。”
他还没有停下话来:“亏你还搞文学哩,我这叫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
他这一句,又换来了我的讥讽:“还浪漫主义情怀哩,不看看你那名字?徐是慢慢来的意思,兴是兴奋的意思,合起来不就是告诫你要慢点儿兴奋!”
他继续反击:“我这个兴,是兴旺的意思。这两字合起来就是慢慢地走向兴旺发达。”
第二天,性子急的徐兴就要拉我回山道弯中学去报名。我说:“着急啥嘛,报名时间长着呢,十来天,还怕报不上?”可他说啥也不能忍耐了,好像早报名就有学上,晚报名学校就被人抢走了似的。
看到说服不了他,我说:“这样吧,我现在身不由己,离开连队还得向公社领导请假,况且明天连部还给我安顿了个材料,而你干身利索,离开连队只要我点头就行,‘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你给咱回去报名,我给咱继续坚守这光棍屋子。”
听了我的话,他也这般腔调说:“那就‘暗号照旧,左手戴手套’,‘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俩觉得引用得恰到好处,不由自主大笑起来。
他出发的时候问我:“你报大学还是中专?”我随口答道:“随便,你报啥给我报啥就是了,修地球的,用不着穷讲究,摸捞住个甚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