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工业城市拜望伊丽莎白·毕晓普
作者: 杜先菊说起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我们能够想起很多地方:一头是寒冷的北方,加拿大诺瓦斯科舍的海滨小镇,毕晓普在外祖父家中度过了2年多的童年时光;一头是炎热的南方,她于1951年,因为与巴西建筑师洛塔的恋情而居留下来,在异国一住就是18年。毕晓普在纽约、西雅图、欧洲也度过一些时光。她生命的最后一些年,在哈佛教创意写作,住在波士顿海湾。
读毕晓普传记,看毕晓普传记电影《月光诗篇》时,我对遥远而传奇的诺瓦斯科舍和巴西都充满了向往。她的出生地和安葬之地都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与我的居住地近在咫尺,早就想着拜访,这么多年却一直拖着,这一拖,也拖了18年,要等好朋友张洪凌来了才成行。
各种因缘际会,几位好朋友,在时阴时晴的波士顿夏日,走在平平常常略显破败的前工业城市,因为有毕晓普的诗歌和故事,这一个夏日,便显得格外美好起来。
去伍斯特之前,我给伍斯特公共图书馆打电话,图书管理员向我推荐了一份《伍斯特诗歌地图》,里面列出了寻访毕晓普行迹的最佳路线,一图在手,按图索骥就好了!
伍斯特曾经是纺织业时代的工业城市,离波士顿大约1个小时的车程,人口20万,在马萨诸塞州算一个中等城市。《伍斯特诗歌地图》上标出的几个景点间隔都不太远,正好居中有一家中餐馆“重庆食府”,我们便决定在这里聚齐,午餐之后,从这里开始步行,寻访伍斯特街头的毕晓普诗歌。
童年
毕晓普的诗我读得并不多,印象却特别深。每一次去看牙医,坐在候诊室里时,想起的就是她的《在候诊室》:
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我和康苏埃洛姨妈一起/去看她的牙医预约,/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等她。/那是冬天。天黑得早。/候诊室里/满是大人,/北极靴和大衣,/灯和杂志。
(文中所引毕晓普作品,如无特别说明,均为杜先菊翻译。)
毕晓普的诗歌就是如此奇妙,寥寥数词,就把我们带到了那间候诊室,还有坐在候诊室里忐忑不安的童年。
从餐馆右拐,沿着主街往东走,很快便走到了507号,就是《在候诊室》里的牙医诊所所在的大楼。100多年以后,当年的牙医诊所已经不在了,大楼还在,楼门略显21世纪了一点,但整个大楼,还是20世纪的庄重、憨实、沉郁。《在候诊室》这首诗写于20世纪70年代,晚年的毕晓普描写了她七八岁时陪着姑姑去牙医诊所的经历,那个敏感、胆怯、惊恐的小女孩,一直深藏在她内心深处吧。



这次经历引发了小伊丽莎白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早在1961年,毕晓普就写过一篇自传体回忆录《乡村老鼠》,讲述了类似的经历。这两篇作品描述的都是她陪着姑妈去看牙医的经历,《在候诊室》是诗歌,篇幅相当长;而用散文体描述的事件却只有半页,用词量还不到诗的一半。这是她在《乡村老鼠》中的描述:
新年过后,珍妮姑妈要去看牙医,问我是否愿意陪她去。她把我留在候诊室,给了我一本《国家地理》杂志看。天还早,但外面已经黑了,房间变得很暗。角落里有一盏大黄灯,一张放着杂志的桌子,还有一个类似吊灯的东西。还有其他人在等候,两个男人和一个丰满的中年妇女,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杂志封面,平滑、有光泽、黄白相间,大部分单词我都认得。黑色字母写着:1918年2月。一种绝对彻底的荒凉感袭上心头。我感觉到了……自己。再过几天就是我7岁生日了。我感到了我,我,我,惊恐地看着那3个陌生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身处我结痂的身体和喘息的肺中……
这可能是儿童在一个陌生而令人恐惧的环境中的感知效果,但写作《在候诊室》的已经是暮年的毕晓普,它也暗示着,作者在探索这段经历所引发的感觉之前,正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它。有一点是肯定的,诗歌很明确地定位在马萨诸塞州,这是毕晓普父亲一家的故乡,她在诺瓦斯科舍省与外祖父母一起度过短暂的童年之后,便住在这里。这第二个家中,她从来没有觉得舒适,因此,强调这个地点,可能是为诗中后来的疏离感做好铺垫。
我在等待时读了/《国家地理》杂志/(我会读书)并仔细/研究了照片:/……/那是我:/我的声音,在我的嘴里。/毫不思考/我就是我那愚蠢的姨妈,/我——我们——在下坠,下坠,/我们的眼睛紧盯着/《国家地理》的封面,/1918年2月期。
毕晓普不仅成功地展示了孩子意识到自我,而且成功地展示了自我那种可怕的不稳定性。自我认同要求对他者的认同,并暗示着维持与他者分离的永恒斗争。一番抗争之后,她又回到了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回到了现实:
怎么——我不知道任何/词来形容它——怎么“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然后我回到了现实。/战争在进行。外面,/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是夜晚、泥泞和寒冷,/而且仍然是/1918年2月5日。
看完牙医大楼,扭转方向往西走,左手便是一座矮楼。这是伊丽莎白的出生地。不幸的是,她才9个月时,父亲便去世了,母亲也因精神疾病被送往精神病院,1916年以后,伊丽莎白再没有见过母亲。
但是,毕晓普的爷爷奶奶是有钱人,看到小女孩跟着加拿大乡下的外公外婆长成了“野蛮人”,1917年,她6岁时,被带回伍斯特。在爷爷奶奶的豪宅里,小伊丽莎白惊慌失措,像一只乡下老鼠,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毕晓普的爷爷奶奶知道她在这里不开心,1918年,就在《在候诊室》里看牙医那一年晚些时候,便将她送给她姨妈抚养,这样她便离开了伍斯特。后来毕晓普去瓦萨尔学院读书,先是学音乐,后来因为她胆子太小,不敢当众表演,又改学文学。心不在焉的她却有致命的魔力,先是有男人为她自杀,后又有女人为她自杀,而这个为她自杀的女人巴西建筑家洛塔,本来是一个叱咤风云、在男人面前指点江山的人物。


墓地
伊丽莎白·毕晓普的世界很大,直到去世,才回到了伍斯特。我们回到餐馆停车场,上车以后,几分钟就开到了伍斯特的希望墓地。美国的墓地,和人间一样,也有四通八达的道路,《伍斯特诗歌地图》说,从正门进去,沿着柯蒂斯大道往前开,第四个路口左转进山毛榉街,开过一小段路后,就会看见两株并列着的大树,大树后面,便是毕晓普的墓地。
墓碑上刻着毕晓普自己选定的诗句:
一切乱象都在继续,/可怕,但快活。
这是毕晓普早年住在佛罗里达基韦斯特时写的诗句。生命的最后几年,她蒙好朋友罗伯特(卡尔)·洛威尔力荐,在哈佛教创意写作。梅根·马歇尔得以成为她的学生,并为她书写传记。梅根·马歇尔的文字很有感染力,《伊丽莎白·毕晓普:早餐奇迹》中的毕晓普,甚至比她的诗歌更为灵动。读完这本传记,再和好朋友们一起,循着伍斯特的街道寻访毕晓普的人生足迹,真是纷纭世界、忙碌人生中特别、特殊的日子。多少年以后,别人会眉飞色舞地回忆起2024年的大选、远方的战事、股市涨落,大约还有巴黎奥运会的花絮,我们却会记得这次寻访,在将下未下的雨中漫步,灰蒙蒙的天气,伍斯特平淡无奇的街巷,因为一位诗人的文字而有了故事,有了诗意,也让我们几个来自四面八方的好朋友们有了故事,有了诗意。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