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槠树·老屋·水牛
作者: 肖流金霜降时节,我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告诉我,父亲留下的土坯老屋被县文旅选中作为历史建筑保留了下来。我很诧异,但土坯老屋的确必须修缮才能久远。
父亲年轻时,赖以养家糊口的营生是跟着爷爷走乡过村做碾谷的磨盘,设计施工都是父子俩一起上,完成一个碾米谷磨盘的制作需要二十六天,用材包括竹片、黏性很强的黄土、铁圆轴、手臂粗弯弧形的实木棍。碾谷磨盘的上下层嵌合度要非常细致、精准—上下间距太大的话,碾压不到位,谷子不脱壳;间距太小,碾压后会成了碎米。谷磨盘铁圆轴的尺寸规格对手艺的要求很高,基本是爷爷完成的,父亲学了三年才能独立操作。制作一副完整的碾谷磨盘,必须具备篾工、木工、泥瓦工,甚至是铁匠师的手艺才能让谷粒脱壳,水车式与脚踩式碾米的米质都无法与磨盘式碾米相比较,爷爷的手艺也是闻名十里八乡的。
爷爷将技艺传授给父亲,若干年后,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乡里村舍,无论是碾谷磨盘,还是灶台砌墙,甚至是烧制砖瓦的窑工,父亲都能胜任,留下的老屋由父亲一砖一瓦独自建造。
曾经一路追着车尾恋恋不舍的黄泥粉尘,随着美丽乡村的精准建设早已随风而去,颠簸的土坑路换成了灰白、平坦的硬化路,再改为黝黑的沥青路面,车速快了,窗外闪过的风留下的召唤只能是瞬间。
村口的苦槠树开始持续落果了,这棵苦槠树是村民日常躲雨、防晒的好去处。粗壮的枝条上悬挂着百年铁铸钟,钟声一响,方圆两三公里余音绕梁。村里召集村民会议时,便将铁铸钟敲三响;发放肉盐米面时,必须敲五响,让村民都能听到钟声,到苦槠树下领取生活所需。炊烟袅袅、夕阳西下时,树下三五成群,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那时,只要是苦槠树开始落果,树底下一定是挤满了大人、孩子,盆子、书包一起上,树冠下满地带壳或爆裂的果子几天内就不见了踪影。此时,槠果还在,视如珍馐的男女老少却已散落天涯,古槠果归根或许是最好的反哺方式。
轻轻捡起一枚带壳微刺的苦槠果,不忍踩踏它的伙伴,散落一地的果子,我望着它,它望着我,彼此的沉默或许是能读懂的无声呼唤。
剥开果壳,入口的果仁还是一样的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清香,味蕾极不适应,口腔愿意接受,果味一直如此,变得只有我的感受。
苦槠树下被水牛痒身摩擦过的痕迹至今未变,斗转星移,风霜雨雪,苦槠树冠越发伸展,树围逐年粗壮,树下的果壳浸润了水分化成尘埃,默默给予着树根滋养。果仁装进袋中,或近或远,餐台茶桌,生熟皆可,品的是口味各异,悟的是故乡情景。
生产队的公水牛四肢粗壮,膘肥体健,但从不以强凌弱,我给它取外号“老实格格”,谐音“哥哥”。与乡邻村子的公牛一相遇必要一决高低,才显称雄示霸。水牛的世界也是胜者为王,力量和勇气是赢得交配的权杖,战斗是肯定的。“老实格格”在劲敌主动攻击时,只能迎头而上一决胜负,凭着独一无二的牛角尖,牛角尖弯曲朝下,形成抱圆状态,两头公牛只要头部一相碰撞,“老实格格”的牛角尖直插进对手公牛的眼眶内,对手公牛负痛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即使力量再强大,也只能转头逃跑。毕竟,眼睛是身体最脆弱的,攻其不备,也是“老实格格”最具特别的优点。声名鹊起后,它成了乡镇牲畜配种站首席公牛。五天一次的镇上赶集,我都会去看看“老实格格”,抚摸着它的鼻翼,我在闪动着泪花,它喘着气仿佛在告诉我“勇敢一点,我们都是最棒的”,转身离去时,“老实格格”却流泪了。
我缓缓走过老屋的巷道,青苔干了又绿,每一块大小、颜色不一的石块都有我成长的痕迹。小学三年级时,我捡了老师丢弃的粉笔头,弯下腰写在巷道的石块上,从一至九百九十九块。数完后,我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当时父亲回望我的眼神也满是好奇,没有任何解释。至此回乡,答案还是未知,或许心里悬念才是最好的答案。
望着伴随十五载成长岁月的老屋,尘封的记忆犹新,斑秃的土墙给了我姗姗学步时碰撞的吻痕,黝黑的木门铁环上已锈迹斑斑。坐在门槛石条上沉思许久,两鬓斑白的归乡人已不再是曾经的少年。
侧屋的塌架木床还在,轻轻扫去蛛网粉尘,儿时的画面瞬间定格在脑海里。父子四人挤在一张床上,床架子突然在半夜断裂,我和幼弟个子小,掉落到床底惊吓半宿。多年后,兄弟齐相聚,聊其童趣,笑着笑着,泪眼亦蒙眬。
后厅的小木桌被蚊香烧透的圆孔依旧在,竹片削成的宝剑静静躺在桌底,木制陀螺碎了两半……
老屋正房按习俗是一定要留给长子做婚房的,长子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在传统礼教的观念中,不单单只是生命的延续,更是家族精神和文化底蕴的传承。
老屋后厅的墙角,一直都是父亲挂手撒网的位置。父亲的手撒网是用蓖麻皮晒干制成的,一张渔网要用几捆蓖麻皮,这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基本上不会外借他人。在江河边长大的孩子,对鱼有更多的兴趣,不敢私自用父亲的手撒网捕鱼,就与小伙伴捕鱼,在河岸浅水边用干草围窝再堆上一圈石块,几天后去翻翻,总有几份心满意足的惊喜收获。力气大的小伙伴抱起石头砸向另一块浅水石头,一声轰响,三五条小鱼也会浮水向上,找根水草打上结穿过鱼鳃,骑在牛背上手提串鱼的骄傲依旧令我难忘。
老屋后,菜园荒草萋萋,园角的野酸枣树寂寥地守着枝条上的数片黄叶。秋风萧瑟中,叶落了,果熟了。野酸枣籽大肉少,拾捡回家去皮,去核,取其果肉,掺杂淀粉、冰糖,蒸熟,晾干,一道酸甜入味的酸枣糕总有别样的滋味。
叶小红是城里人,随父亲来到我们村里,是我二年级下学期的同桌。酸枣是青涩味的,我找来一根长竹竿绑根铁线勾住,弄了两三个酸枣带进课堂,很大方的样子塞给叶小红,她一入口,龇牙吐舌,一脸苦恼。她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告诉老师,我想笑,但忍住了,想起她爸爸可以倒立用双手撑着地面,在院子里走好几个来回,我就不敢在课桌中间划条直线。
每年寒露,村里便开始砍甘蔗,榨汁水,熬红糖了。虽然是南方省份,但村里的地块也缺水,只能种旱作物,甘蔗、黄豆是主产,甘蔗熬糖、黄豆做菜,皆为上品,自用、送礼也很实在。
甘蔗青叶可喂牛、喂鱼。上小学时,劳动课分配割草,一捆甘蔗叶中一定有几根藏匿的甘蔗节,甜淡无所谓,只要能啃啃汁水就满足了。
村里砍蔗熬糖的一个月,忙碌又喧闹,每家每户的烟囱向天空喷射着烟火,灶台窗口亦是香甜气味,嘴角沾着糖汁的孩子、说话透风的缺牙老人、十里八村熙熙攘攘的熬糖人,都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烟火味。
机器的轰鸣声代替了传承百年的牛拉榨圆磨,玻璃柜内静静竖立着圆磨木,灰黑干裂的纹痕仿佛在诉说岁月的变迁与生活的甘苦,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甘蔗汁水入锅熬成糖汁需要四个钟头,昼夜交替,猛火收水。快起锅是关键时刻,还得老师傅守着。起锅太早,只能入瓷罐不成型,味道不佳,取用费力;起锅太迟,味道焦苦,形如石板;待锅内糖汁浓稠起泡、香味弥漫时,最为技高一筹,一小勺入碗内井水冷却,拇指、食指,一撮一摞,便知是否可起锅上木盘。这时,木质长条浅盘早已备好,糖汁入盘,铁铲缓缓搅拌,待冷却后,双手攥紧糖粉,趁尚有余温,挤成或大或小的圆球,皆可收纳。一年耕耘风雨无阻,一分收获喜笑颜开。
我返程时,在村口苦槠树下遇到守村人春仔,他笑得满脸褶子,和我打招呼后又一通鬼脸。我与春仔是同龄人,他还是一样,变的是年龄,不变的是笑容。童趣时常吓他、逗他,他先哭后笑,我先笑后哭,缘由是被父亲知道我犯错了,是必须挨骂的。
春仔旁边的大黄狗蹲在苦槠树下,偶尔闻闻散落一地的槠果,它也在思考,为什么路越来越好,房子越来越好,果子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少,为什么春仔从来不告诉它,因为春仔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春仔是永远的守村人,他的根与苦槠树一起深深植入乡土大地,他的身上承载着乡村曾经和未来的所有故事。
也许时光一去不复返,谁也没能再回到最初的感觉和快乐的时光中。但是,人终归要长大的,晒谷场上的露天电影,地上拍打的陀螺球,骑在牛背上的满足,都成了童年时的白月光。那是一个时代,也是一段记忆。成年岁月很多糟心的时刻,因为有了童趣的故事,梦醒的时候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笑容。
人生很苦,但若能苦中作乐,找到一点儿甜,那也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一点儿甜就可以治愈那些糟心、无奈的日子。
捧着几把苦槠壳果,装进行囊,相伴天涯。带壳可容岁月沧桑,果仁亦是乡愁良方。生活原来如此,一半烟火,一半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