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

作者: 顽石

四年前的正月初三是父亲的八十三岁生日,我们从外地匆匆赶往父母居住的小区,给父亲庆祝生日。

一进家门,父亲的精神状态让我大吃一惊,半月前他走路比我还快,腰板比我直,怎么才十多天就如此憔悴了?他说又开始咳嗽了,半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能做的只有送他去华西医院检查。

好不容易到华西医院接受了诊断,但结果要过几天才能出,我们只能带着父亲回家。晚上,父亲裹着厚厚的大衣,显出极其疲惫和困倦的样子,这是许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他开始怀旧了。

1949年,祖父不幸离世,那年父亲十二岁,只得辍学,回家务农。十九岁那年,部队来招兵,他去了。那时家里穷,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好在祖母每年给他的压岁钱他都舍不得花,压在箱底,正好可以用来做一身新衣服。

在征兵现场,那些来应征的人个个牛高马大,他怕被淹没在人海里,奋力挤到主席台前第一排站定。然后,他将胸脯高高挺起,虽然瘦小,却显得精神、机灵。台上一位首长果然注意到了他,把他叫去,问道:“小鬼,为什么要当兵?”他朗声答道:“想保家卫国!”就这样,父亲成了川藏线上某汽车团的一名汽车兵。

四年后,他退伍到东郊的一个军车修理厂,与在成都东郊种菜的母亲成家,并育下了我们四个孩子。他说,那些年真是不容易,为了给我们几个娃儿买肉吃,星期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到高店子、石桅杆买肉,去晚了就买不到,有时甚至要骑车到一二十公里以外的中和场、琉璃场、中兴场去买。父亲的眼里充满了对艰难岁月的悠远回忆。

从我记事儿起,父亲就是忙碌的,但也是快乐的。父亲有一辆加重的自行车,上下班骑着它,卖菜骑着它,无论去哪里都骑着它。我们家有三分三厘的自留地,母亲是种菜的主力,但母亲不识字,也不会骑车,所有的蔬菜成熟了、采收了,都需要父亲一大早弄到城里卖,然后再赶去上班。

父亲负责家里的采买。每周他会买一次肉,每隔几天他会买水果回来,我们几个孩子看见父亲回来就像鸟巢里张嘴等着食物的一群小鸟,而父亲则总是慈爱地看着我们。

我静静地聆听着父亲的回忆,不忍心打断他。突然,父亲的眼角潮湿了,哽咽地说:“人怎么就要死呢……”我大惊,父亲怎么会说这种话?我们一直以为父亲的身体很好,可以活到一百岁。我居然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过了好一阵儿,才挤出干瘪瘪的几个字:“不会的,过两天诊断结果出来,住院治疗就没事了。”

几天后,救护车将他送到小区对面的医院。父亲是一个极要尊严的人,他坚决不做放化疗,因为他害怕掉头发。可是如此下来,他的健康状况像自由落体一样往下滑。

有一天,父亲叫我打电话把内江老家的二孃、六爸、七爸叫来。父亲像预感到来日不多了,知道他再也回不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张家坝了,再也见不着门前的清流河了,再也踏不上那横卧在大清流河上的吴家桥了……于是,他很想见见让他牵挂的弟弟妹妹,见到他们就见到了故乡。

长辈们来了几天却进不了医院,父亲在医院里见不到他们,显得焦躁不安。看着他那样子,我的心被撕扯着,不惜违背医院的规定,在父亲还能勉强挪动脚步的时候将他带回家,让他与亲人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吃一顿饭—虽然那时父亲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父亲的一切愿望都达成了,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但他再也撑不住了,仅两天时间,他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没有疼痛,没有呻吟,神色平和。看着床头监视器的波纹一点一点地变成一条直线,我们知道父亲永远走了。

父亲在弥留之际,没有什么交代,没有什么不舍,甚至没有消瘦,好像在平静的睡梦中离开的。我想,对于祖母,他尽到了做儿子的孝道;病中安排好了母亲的生活,尽到了做丈夫的义务;养育了我们,给了我们无限的父爱;对于他的弟妹们,尽到了兄长的责任。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他是无愧的、满足的。他的生命就像一片从枝头飘落的秋叶,随风而去了,但于我们,他是大海,是星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