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过的日子·跌宕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江城的夏季，总是这般忽然就到来了。正午的阳光从大片玻璃窗透进来，倾斜成一道道飞舞着微尘的光束。雅莲拉上窗帘，在躺椅上侧身躺下，隔壁会员办公室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声。

闫总推门进来，经过雅莲身边时，小声笑道：“杨总在会员群提醒他们不要吵，说雅莲主任在午休。”不一会儿，隔壁办公室果然安静了。雅莲闭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心里有暖意在流动。

“谭总的一个工人患了白血病，我下午在群里发捐款通知，协会核心层领导每人捐两千元，副会长一千元，会员一律两百元。按照这个标准，你抓紧收款。”闫总的声音从靠近窗边的座位上飘了过来。雅莲低声道：“好的。”瞬间，倦意应声而去。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电脑前开始制作捐款明细表。

那个下午，闫总发出捐款通知后，雅莲很快就收到了佘总微信转账的两千元，副会长和会员们也纷纷捐款，她一笔笔详细输入表格里。一直到深夜，她的微信还在不停收到转账红包。看着不断增长的捐款金额，雅莲也捐了两百元。相濡以沫的这些日子，她早已把自己当作这个群体不可分割的一员。

第二天，雅莲将捐款和明细表上交闫总，说道：“闫总，捐款总金额五万元，已转账，请查收。这是明细表。”说着，将打印好的捐款明细表递给他。闫总看到雅莲的名字，笑道：“啊！你也捐款了？”雅莲笑着反问道：“不可以吗？”闫总笑着对雅莲伸出了大拇指，随即将明细表公布在了会员群里。数日后，闫总和杨总远赴湖南，将五万元爱心款悉数交到了病床上的工友手里。

雅莲喜欢这样温暖、单纯的工作环境。那段时间，为了筹备第一次会员大会，她每晚都跟着领导开会到深夜，但她是快乐的。

光阴似水，像夏天一样如火如荼的，是即将召开的第一次全体会员大会。七月的江城，晨光熹微，难得失眠的雅莲起了个大早，挎上她的单反相机，驱车赶往协会。

雅莲走进会议大厅，看见几个会员正在挂两侧的红色横幅，一排排桌椅规整划一。会员们胸前挂着协会统一制作的会员牌，陆续在门口的签到处签到，看见雅莲，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雅莲主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雅莲看着会员们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由想起初见他们时那随性不羁的模样来。光阴荏苒，环境造人，不知不觉中，曾经不修边幅的老板们从着装到举止，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第一次会员大会是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所有人都全力以赴。那个清晨，在清一色的男人堆里，雅莲像一只彩蝶穿梭忙碌着。此次大会，她身兼三职，既要负责会场的布置，又要负责拍摄，还要担任投票选举的监票员，自是处处细致谨慎，唯恐出现任何差池。雅莲摆放完席卡，来到签到处，从江总手里接过签到表查看签到人数，一抬头，看见长廊的尽头，佘总带着胡处长和李律师一行人正朝会议厅走过来。

雅莲回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拿出相机，将储存卡放了进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走了进来，雅莲抬眼望去，看见一张年轻冷峻的脸，一套颇具质感的浅灰色西装衬着他笔挺的身姿，雅莲认出是莫总。

“充电宝放你这里，我开完会来拿。”莫总说着，将手里的充电宝递给了雅莲，神情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语气却很笃定。说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雅莲看着莫总远去的背影，颇感意外，记忆里与他有关的都是些零碎的片段，这应该是他俩第一次工作之外的交流。雅莲看着手里的充电宝，忽然想起初期找他催收公司资质的窘事来，那时候，雅莲和大多数会员都不熟，只能按照会员名册一个一个打电话。“莫总，请把你公司的资质发给我。”雅莲用例行的话语说道。

“我给你发了三次了。”莫总在电话里说，语调平静，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不好意思啊，莫总。”雅莲一时语塞，为自己工作上的疏忽而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暗暗惊讶于他的耐心和认真。那天，她特意翻看了莫总的微信头像，总算将名字与人对上了号。无意中看到他发的一条朋友圈：女儿突然晕倒，在医院做检查，今天任何人请别打扰我，所有事情等明天处理。雅莲忽然感到一阵揪心。

雅莲搜寻着与他有关的零星记忆，却发现这些碎片竟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她将充电宝放进抽屉里，心里有些纳闷儿—这么个小东西，何至于要放在她这儿呢？忽听见大厅里传来闫总测试话筒的声音，雅莲连忙将相机挂在胸前，朝会议厅快步走了过去。

佘总一行人按照桌上的席卡已在第一排落座，会员们也都纷纷就位，雅莲站在主席台左侧面对大厅，一阵相机的咔咔声响起，会议在闫总的开场白中正式拉开了序幕，闫总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今天是协会第一次会员大会，也是会长、秘书长、监事长的投票选举大会。下面我宣布，第一轮投票正式开始。”

会前，佘总和雅莲说起投票选举环节，还有些担心地问过雅莲：“万一票数通不过呢？”雅莲神秘一笑，说道：“佘总放心，绝对没问题。”那时，雅莲心里早已想好了应对意外的万全之策。毕竟，雅莲就是监票员，而计票员则是由佘总公司的三个财务人员担任。

然而，整个投票选举过程异常顺利，经过无记名投票、计票、唱票三个环节，均全票通过。尘埃落定，佘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会长就职宣言，并郑重宣布：“2018年7月25日，第一次会员大会圆满结束，这意味着全国建筑劳务行业唯一一个省级协会的正式成立。”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雅莲左手托着相机穿梭在会场上，将会议的每个精彩瞬间定格。她拍摄最多的是佘总，可照片成像满意度最低的也是佘总，这令她懊恼。要抓拍一个人侃侃而谈的精彩瞬间，本就不是简单的活儿，加之佘总略带喜感的八字眉，更让她感到为难。她眼前又浮现出上次佘总看到美篇里他的特写，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你看看啊，这都什么奇怪的表情。”这样想着，雅莲的情绪不觉低落起来。她有些泄气地把镜头转向会员席，莫总鹤立鸡群般的形象立刻闯入了镜头。那一刻，摄影老师反复强调的“摄影眼”瞬间具象化了，仿佛出自一种本能，雅莲将镜头对准莫总的侧脸，迅速按下了快门。柔光、三角形构图、俊逸的侧颜，雅莲暗呼一声：“完美！”

会后，佘总走到雅莲身边，嘱咐道：“召集会员拍张合影。”雅莲一边应着一边拿起话筒通知：“各位老总，请到主席台上合影留念。”会员们坐的坐、站的站，很快，排列成了塔状。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雅莲对着镜头拖长了声音喊道：“大家笑一笑，1、2、3，茄子……”话音未落，却听见佘总在人群里喊了一声：“雅莲主任美不美？”一群大老爷们欢快地拖着长音齐声应道：“美！”声音漫溢，笑靥宛然，一遍又一遍，两朵红云落在雅莲的脸颊上，在一片欢笑声中，她连连按下了相机快门。

人群渐渐散去。雅莲回到办公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那是极度紧张忙碌之后的松弛带来的身心的疲倦感。她将身子窝进转椅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的喧闹似乎与她无关。

莫总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雅莲才回过神来，粲然一笑间，她拉开抽屉，将充电宝递了过去。莫总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多了一些什么，但很快，就被一抹沉静掩饰过去了。雅莲甚至记不起他说了什么，后来回想起来，只记住了他眼里的温柔。

时值盛夏，阳光热烈，蝉鸣声如一曲动人的交响乐，奏响着火热的旋律。随着协会的正式挂牌，成立党支部成了当务之急，由于党支部一直挂靠无果，与此相关的会议便多了起来，雅莲为了工作之便，索性将她的单反相机放在了办公室。一次，会议跟拍结束后，杨书记看着正将相机锁进文件柜的雅莲，低声对佘会长说：“佘会长，协会应该买一台相机了，我们不能总是借用雅莲主任的私人相机。”

“雅莲主任，你懂相机，周末去给协会买个新相机吧！”杨书记见佘会长没反对，笑着对雅莲说。雅莲感激地看着杨书记，连连点头应着，她心里明白，如果杨书记不提这事，佘会长会一直让她的相机私为公用。

周末，雅莲去了苏宁商城，选中了一台正在参加活动性价比高的佳能相机。她当即拨通了杨书记的手机，在电话里详细汇报：“书记，我选了一台佳能EOS 6D第二代，活动价一万一千元，比原价便宜两千元。这是一台具有自动对焦、自动曝光的单镜头反光式数码相机，很智能好用。”

“我不懂相机，你看着买吧。”商城里很嘈杂，杨书记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小，雅莲拿出信用卡去收银台付了款。协会成立初期，所有采购，包括会员大型聚餐，都由雅莲先垫付后报销。

次日，杨书记在报销凭证上签字后，雅莲给佘会长签字，佘会长看着报销单，一脸不快地问道：“有必要买这么贵的相机吗？”

雅莲解释道：“我给杨书记报过价，书记同意后才买的。”她很想说她的佳能D560相机，几年前就是九千八百元买的，而这部单反是第二代，功能已不可比。但她忍住了。

佘会长听后，脸上因生气泛着红，雅莲也觉得委屈，俩人都不说话就这样僵持着。见佘会长责怪雅莲，杨书记过来替她解围道：“佘会长，雅莲主任昨天是给我报过价的。”

佘会长拿起笔签了字，带着几分不悦道：“你们都太惯着她了。”

这次之后，雅莲总是下意识地躲避佘会长，佘会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疏离。为了避免矛盾，他对闫秘书长说：“以后雅莲主任的工作直接与你对接，你与我对接。”雅莲明白，她与佘会长之间自此多了一道屏障，不再似从前那般近了，但她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不久，协会征集标志设计，雅莲让她在理工大学工业设计专业的女儿也参与了竞标。女儿行云流水的创意，雅莲配以了充满想象力的诠释：“设计采用蓝色和橙黄两种主色。蓝色象征着环保施工，代表着建筑工人，展示了乐观进取的施工状态；橙黄色代表行业特性，警示安全第一，文明施工，严谨科学，展示出建筑业的辉煌。标志中间的高楼大厦是建筑工人的劳动结晶，同时呈现湖北的首拼‘HB’，四周是一个外圆，会意为一个人伸开双臂环抱着建筑物，体现出协会聚合劳务力量，弘扬工匠精神，推动行业发展，促进社会和谐的行业愿景。”这别具一格的标志设计图得到了协会领导的一致赞赏。

闫秘书长将这个消息告诉雅莲时，忍不住笑着吐槽：“我刚才对佘会长他们说，我私人掏了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元给一个设计师朋友，可他设计的标志还没有你女儿设计得好。”雅莲笑着，心里很为女儿感到骄傲。

协会创建初期，像闫秘书长一样，为了工作需要自掏腰包无私奉献的领导大有人在。雅莲深受影响，也做好了设计费分文不取的心理准备，可闫秘书长还是向佘会长申请了两千元的设计费，他说：“雅莲主任是工作人员，这是应该给她的。”佘会长欣然应允。

雅莲沉浸在女儿的设计处女作被采用的喜悦里，这让她忽然想起了席慕蓉的《印记》：“总有一些什么，会留下来的吧，留下来作一件不灭的印记，好让，好让那些，不相识的人也能知道，我曾经怎样深深地爱过你。”是的，雅莲对协会是深爱过的，标志将是她留在协会的一个印记。

那个夏天，沸腾不息的不只是江城漫长的酷暑，更有一颗炽热的心。然后，雅莲想到标志将与协会同在，会比她留在协会的时间更长久，心里忽然就生出了莫名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