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

作者: 王浩宇

别人都称我为小说家,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并不会写小说。

不知从何时起,我心中总弥漫着一种独特的不幸福感,那是唯有我能察觉的情绪,我常因此感到与世界违和。

高中时读了些书,这让我在某些方面显得与众不同,我便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偶然看到“即使靠一支笔沦落于赤贫之中,我微弱而敏感的心灵也已无法和文学分开”,“微弱而敏感”用来形容我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我立志成为小说家,想为那彷徨、徘徊的心提供一个栖息之所。我拼命抓住文学这根蜘蛛丝,向蛋壳外爬去。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蛋壳外,原来也是一片漆黑。曾经那令我引以为傲的天赐的剑刃,实在算不上锋利。望着他人的背影,才发觉自己是何其渺小与愚钝。年少不见山外山,那时我是多么勇敢而愚蠢,天真而可笑。

他人淡雅或馥郁的文字,令我仰止。每当我拿起笔,就绞尽脑汁地构思、设计、雕琢,最终才明白那是我难以企及的。于是,我心生嫉妒,后来又转为轻蔑,常在背后贬低他们“不足与之同路而语”。话虽容易出口,可独自坐在书房时,却如坐针毡。回想起那些话,既害怕被公开而担惊受怕,又为其本身的卑劣感到自己德才皆不如人,自卑、懊悔。我不敢正视他们,远远瞧见就像遇见猫般逃窜,实在躲不过就只能佯装镇定,快步走过,仿佛谁也没看见谁。如此,即便他们没听到那些话,我恐怕也会落下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的名声,实在是冤枉。

写小说时,我越写越迷茫。心灰意冷时想,干脆写大多数人喜欢的文章罢了,既不费力气又能赚钱。可惜,我仅有的写作理想不容许我这样做,可委身于现实,有时又不得不写。倘若真的把月亮与便士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择其一,我大概会犹豫不决,惶惶而死。总之,我既没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也没能在自己的心里落下个好印象。有时,我那些绞尽脑汁的设计、费尽心思的隐喻,看懂的人却寥寥无几,最后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有时,我不动脑子地随手一写,却被读者和评论家加以解读,将各种我从没听过的、好的、坏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使我不安于受誉,苦恼于承担莫须有之罪名。写作便是如此,常常与我作对。说来惭愧,即便下定决心无数次,我也从没停止过写作,它大概已经不是我纯粹的梦想,而是我谋生的手段,毕竟我没有其他一技之长用来谋生,况且我还要靠着它告诉人们—我还活着。

虽然我知道,带着目的写作已经偏离了写作的本意,但倘若毫无目的,又似乎太过超脱。我就这样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坚持写下去。

倘若我写的能算作小说,我觉得小说和人生的构造颇为相似,都让人难以捉摸。我笔下的人物,与其说是我的创造,不如说是我不幸福的投影。当他们历经磨难获得幸福时,我会因嫉妒而以“这样的幸福不应存在于世间”为由,用精神上的打击将他们的美好与幸福摧毁,让他们陷入绝望,就像不幸曾对我做的那样。至此,我想我的写作与年少充满希望的理想已毫无瓜葛了。

无数个失意的夜晚,我问自己:“要是没接触文学,我是否会离不幸远些?”其实,这是因果倒置了。体味自己和他人的不幸,我渐渐明白,不幸的命运始于人类的诞生,像背后的胎记,平常却难以察觉。一旦发现并为其独特性着迷,就再也摆脱不了,它会如影随形。可我明知如此,还是深陷其中,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脸上已被它笼上了一层阴霾。

文学从未伤害我,相反,它包容了我,无论我是何样的。我正是通过小说来窥伺造成他人的不幸的。我的意识附着在文字上,文字的可能性又浸染着我的现实,于是,我渐渐分不清小说和现实。在现实这部小说里,我既是主人公,又是小说家。是去向幸福的怀抱,还是降下不幸的暴雨,演成一部可泣的悲剧,我已无法决定了。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荒谬时,为时已晚,我在这条路上已走得太远。

我写过些文字,被别人称为小说家,我为此惶恐。我不懂小说是什么,也不知如何写小说,对我来说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事。

留下这些文字,是想告诉读者,不要重蹈我的覆辙,陷入不幸的人生;也想告诉那些深陷不幸却顽强抗争的人,如同不幸一样,命运从一开始就把幸福的印记刻在了我们心中,那就是选择活下去,并与不幸的命运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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