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酒一杯总关情
作者: 胡姗不知为什么,每次给学生们讲《将进酒》,我就会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爱酒,逢年过节,常常见到喝到酩酊大醉的父亲。彼时,他会舒展开紧紧皱着的眉头,开怀大笑。家里叔叔伯伯一样好酒,父亲的酒量在他们当中是出名得大,喝酒也耿直,赢得了酒友一致好评。“酒品就是人品”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据说,父亲一顿能喝一斤酒。一斤是什么概念,其实我也不清楚,但小酌怡情,牛饮伤身,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和母亲不喜欢他喝酒,还有另外的原因,总觉得他丢光了我和母亲的脸。自记事儿起,母亲就带着我辗转于书法教室、美术班。在家里电视机闭路信号随时都要“离家出走”的年代,一个平凡家庭的母亲却一心想培养一名才女。一个嗜酒划拳的父亲和一个才情横溢的女儿是怎样违和的画面?反正那个时候的我,是肯定欣赏不了的。我常常看着他沉默而出,带着醉意满面笑容而归,力谏多次无效,只好随他而去。
父亲刚刚毕业就在航天部工作,后来下海做了销售经理,工作需要让他跑遍了大江南北,同时也历练了他的酒量。有时他的下属好心要替他喝,他却并不领情,立身,端碗,仰头,一笑,饮下。我得承认,无论桌子上的客人生疏与否,只要有父亲在,他永远都是目光的焦点。其实,父亲的个子不算高,但看酒桌上的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有的豪气。除了我和母亲,家里的孩子都喜欢喝了酒的父亲。每逢过年,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我家团年饭一吃就是三四个小时,里面起码有一个小时是我父亲的专场时光。喝了酒的父亲,话特别多,天南地北的侃,比如:讲到海南岛的那边还有更远、更美的地方叫西沙;讲到月饼的种类有很多种,其中云南昆明吉庆祥的云腿月饼是用的金轩火腿;讲到三伯那天不小心摔坏了爷爷的派克牌金尖儿钢笔,几位伯伯是如何掩盖罪行,瞒天过海的;七伯因为在学校犯错误被老师留了下来,来到渡口发现渡船已经下班,于是兄弟几个把书包顶在头上,一起游泳横渡嘉陵江……母亲不停地喊:“差不多了,莫喝了,话真多。”其他人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饭桌里面坐一圈儿,外面又站了一圈儿。
但后来的后来,父亲患上了高血压,医生不让他再饮酒,他自己身体难受,低声嚷嚷着头晕。许多深夜,我听到母亲在夜里无声地叹气,我埋怨父亲,就是个饮料,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大的魔力,非喝不可;也责备自己,没能多点儿智慧和耐心,让父亲戒酒。
然而,当我读了李白的故事后,当我把《将进酒》读得更透一些后,当我经历了生活无数次“风刀霜剑严相逼”后,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爱酒的原因。
父亲工作压力大,从航天工作人员到一名销售,其实是因为我的降生让他有了家的牵绊,才改途易辙,走上了一条本不属于他的道路。事业单要图发展,艰难至极,个中辛苦,无人可诉,唯有酒对他温柔相待。
父亲家庭责任也重。母亲遭逢下岗,体弱多病,还有一个上学的女儿要养。他得努力扛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重担。严苛的生活之后,酒是父亲疲惫时唯一的抚慰。大醉后,他可以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可以发出平时不能有的大笑。放浪形骸,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那个短暂的时刻,父亲才真正属于他自己,可以真实地拥抱自己的喜乐哀愁。酒醒后,他又要出发,又要用他瘦弱的肩膀扛起那一副副沉重的担子。
有一次,我在柜子里发现了父亲年轻时在航天部的奖章和一本本学习笔记,甚至还在他的工作日志中找到了一些零散文句。父亲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这些东西,渐渐由蛛丝马迹变成一条清晰的线索—父亲,原来也是青葱少年,也有倚梦前行的岁月,也有精神追寻的时光。他少年时因为家贫放弃了好多人翘首盼望的大学,青年时又因为我们的家放弃了航天工程师的梦想。多年以后,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痛苦地发问:哪里有那么多如愿以偿?我们的一个如愿,需要多少个他人的补偿才能圆满?我想,当他精神的孩子找不到出路时,唯有酒可以将他的灵魂抚慰。
近几年,我当上了班主任,工作特别忙,父母再“上岗”帮我带女儿。暑期里,重庆的天气热得咬人,于是我们商量着在桐梓买套避暑房。满头白霜的父母开启了自由的乡土生活。在桐梓乡间的每个晚上,父亲要么就有人请去吃酒,要么就请朋友到家吃酒。有时在路上散步都能听到他的专属邀约:“胡大哥,今天来我家喝酒哟!”父亲吃酒可有讲究,他最喜欢一人翻来覆去研究他的菜谱秘籍,风云变幻出一桌子佳肴:辣子肥肠、胡氏酥肉、独门黄焖鸡……邀上三五好友,梅子酒、刺梨酒、桑葚酒……三杯两盏下肚,那话匣子就像奔腾的骏马,再也拉不回来了……就这样,从三两知音到七八哥们,父亲喝着这杯开心酒,收割了一声声亲热的“胡大哥”,他花白着头发混成了桐梓街上的主人。
去年,我第一次带父母参加几个同事的亲情聚会。饭桌上,我那花白着头发的父亲跟我的上司、同事开怀痛饮,一口一个“我女儿不太通人情世故,今后还请多照顾多帮忙……”那一顿饭,我吃得很不是滋味,我不知道父亲喝下的是一杯杯酒,还是一道道嘱托。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痛楚地发问:父亲已不再年轻,有一天他需要照顾时,那时候谁又能一直在他的床头呢?那一天,我开始读懂了父亲的酒,孤独的精神和刻骨铭心的爱意,让酒成为他最后的归宿。
后来,我偷偷尝试过饮酒,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醉。火辣辣的感觉后,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到了一个从不曾去过的空灵境地,觉得自己也像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平时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都大声地说了,都果敢地做了。尽管头疼欲裂,但有个瞬间,灵魂缝里却蹦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喜。那一刻好像体会到,酒,确实也有不错的时候。
如果说,李白是在酒中表达了自己,修复了自己,完成了自己。那我的父亲却是在酒中,慰藉了自己,温暖了家人,喝醉之后,他才有力量走那些曲曲折折、孤独寂寞的路!
我终于理解了李白,亦理解了凡俗的父亲,以及更多人。
这世界是一条流动不息的河。细细数来,爱酒之人多如繁星。
只要不是为了一时的感官刺激而酗酒。与爱、灵魂、文化有关的饮酒,我认为是高贵的。一如李白爱酒、阮籍爱酒、辛弃疾爱酒、李清照爱酒、苏东坡爱酒,一如我的父亲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