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性情

作者: 秦申

离开故乡已经近三十个年头儿了,每当有人问起,故乡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连绵不绝的秦岭。它从看不见的地方走来,又奔向看不见的去处,像极了我的人生。

年少时的我,时常被如何填饱肚子所困惑。那日渐发育却依然瘦弱的身体内,也充满了青春的躁动、梦想的萌动,当然还夹杂着成长的叛逆。那时,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逃离四面大山的羁绊。小脑袋瓜儿里总盘算着如何才能翻过不远处的秦岭,去山的另一边看看。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我十二岁那年,公路在大山里穿了一个长长的洞,第一次修到了我们的镇上。我和小伙伴逃了课,走了很远的山路,第一次看到了公路,也看到了公路上的汽车。当时,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追着汽车跑。每当远远地看到汽车驶来,我就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汽车的尾气,感觉那味道特别好闻,后来才知道那是汽油的味道。当时,我的潜意识里也许想通过这种吸进呼出,让自己能像汽车一样,奔跑起来,走出大山……

后来,我终于翻过了眼前的山,却发现,“山外青山楼外楼”,山的后面还是“山”,山连山,山山不断。就这样,我不停地走过了一山又一山,走出了“武关”,走进了关中,跨过了长江,停在了东海之滨,而这一停就是三十年。

秦岭山脉非常神奇,除了和我国大部分山脉的山势不同之外,它如同一条巨龙,横亘在祖国的中部,是我国南北气候的分界线,一边代表着寒冷,另一边代表着温润。陕西人的性格,像极了北面的秦岭—粗犷、坚毅,个性鲜明,宁折不弯。所以,陕西人有着“陕西愣娃”的美誉,而曾经的我就是那个愣娃。单就“愣”字,从解释上看,它左边从“心”,右面从“四”从“方”,表示了人的内心有棱有角,四四方方。正因为“愣”字当头,所以陕西人凡事一旦决定开始做,就算知其不可为也要为之,也不问可不可能,只问应不应该。

听父亲说,他的爷爷跟他讲,他们隔壁村有一个老头儿,中年得子,喜不自胜,一养就是三个儿子。那时,资源稀缺,尤其是盖房子的木料。为了三个儿子长大后有房子能娶到媳妇,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攒木头。二十多年后,木头终于攒够了,正准备盖房子,一场大火把木头烧了个精光。老人躺在床上,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个儿子也日夜守在床前,想方设法安慰老人,生怕老父亲想不开寻了短见。没想到,三天过去,老人一跃而起,对儿子们说:“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虽然是个故事,却像极了陕西人的性格。木头没有了,只要人还在,信念就在,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这就是陕西人的秉性,也是陕西人的“愣”。

后来,我在南方待久了,慢慢也悟出“柔”的魅力来了。南方人喜欢慢条斯理、低吟浅唱的昆曲或越剧;建筑小巧精致,螺蛳壳里也能做道场;做起事来,非常注重细节……我曾亲眼见一个长辈,一人,一壶黄酒,一只大闸蟹,坐在那里就可以吃整整一个下午。吃完以后,蟹还是当初的蟹,壶还是那把壶,但里面的“内容”已经全无了,这在陕西人看来是断然不可接受的。而这位长辈的那个下午,品的是滋味,感悟的应该是人生吧!个中三昧,只有自知。多少年之后,陕西愣娃也喜欢上了黄酒,也爱上了大闸蟹,当然也养成了一点儿柔和的习惯。换一种角度来看,如果说“愣”是一种闯劲,那么“柔”则是克刚的法宝。人生中常常遇到始料不及的事情,面对变故,发愣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了。当一个人身临困境,感到手足失措时,须臾的犹豫,表现出愣的神情,那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流露。“柔”实则以木为矛,那是一种智慧。不慌不忙,冷静思考后再做出的选择,最终才不失于莽撞。真正的柔,实则也很坚硬,它能以一股不气馁的韧劲,以一种不急于求成的心态,用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刺穿世界上最为坚硬的东西,如水那般,滴水穿磐石。

人的性情本就无固定之形态,除却与所处的地域有关联外,随着岁月的洗礼,那些棱棱角角必将会变得圆润,但心中始终要有块四方木,在世俗社会中,才能不随大溜,且能保持独立思考。

圆润世故、愣头愣脑,看似是两种性格,其实是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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