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星
作者: 梁广义一只羽翼丰满的龙鹰在小兴安岭南麓的龙鹰峰老巢飞出,顺着乌裕尔河的流向,从东北向西南飞来。
阴暗潮湿的森林、叠峦起伏的山冈、蜿蜒曲折的河流、星罗棋布的湖泊,已被它远远地甩在身后。迎面而来的是明亮湛蓝的天空、清新甜润的气息和平展无垠的原野—天地之间瞬间变得无比高远、宽阔起来。
无数个村镇在它身下掠过,秋日的光芒把它矫健的身影投射给大地上的万物生灵,让它们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黄昏的时候,龙鹰的飞翔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不得不在一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屯上空盘旋不前了。
秋天的暮日在乌裕尔河沼泽深处的墨蓝色镶有金色边沿的云块中时隐时现,把黄昏来临后的祥和、静谧、安逸、自然一齐送给这座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小屯。从东北丘陵地带吹来的秋风中携带着原野果实成熟的气味,和小屯上空弥漫的炊烟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诱人的气息和氛围。小屯不远的四周,簇拥着随风沙响动的,如浮云般的淡白色芦苇,它们在绿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乌裕尔河的滋润,使这片神奇沼泽中的万物生灵在这暮色中依然生机勃勃。
小屯中的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女人们高低长短各不相同的招呼自家饲养的家禽家畜回家吃食入圈的喊声。
小屯的人们都没有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在朴实中一分一秒地消逝着。
我们小说中的主人公站在暮色重重的院子里,先是倾听从苇塘深处传来的仙鹤归巢的咕咕声,然后静静地看着在墨蓝色浮云中下沉的巨大夕阳,那红彤彤的颜色甚至让他产生了幻觉,夕阳和朝日到底有什么区别呢?迎来的是朝日,送走的是夕阳。自己现在是迎来呢,还是送走呢?他嘴里轻轻地呼着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灿烂的晚霞渐渐地灰暗下来,在那落日的斜上方已经隐隐约约闪出一颗颜色灰暗的星星,镶嵌在一张绿色的天幕中。龙鹰盘旋在天际的声响使野七发现了它,野七心头一颤,紧接着便是眼前一亮,那种不谙世事的幼稚和躁动的野性使野七兴奋起来。暮色重重的小院仿佛也忽地明亮起来。那是一只从东山飞下来的当年生的龙鹰。它是一种体态硕大、性情剽悍、行动迅捷的鹰种。野七是鉴鹰的“伯乐”,祖先传给他的鉴鹰基因使他和鹰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年的整个冬天,野七都是在驯鹰和放鹰中度过的。在辽阔起伏的雪原上,野七解开系在鹰爪上的皮链,让猎鹰翱翔在银灰色的天地之间,放出的猎鹰发出呼啸之声,山兔、雉鸡、狐狸,或是其他的猎物顷刻之间便被猎鹰拿下。他驯服过的十几只猎鹰之中,这只龙鹰当然是他最优秀的首选了。在他尽情欣赏这只龙鹰的时候,那只龙鹰像是为这位将来的主人表演一般,突然如同闪电一般划破天幕,似一颗黑色流星向下扑去。南街的丘嫂突然尖叫起来:“龙鹰抓小鸡了—龙鹰抓小鸡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咯咯咯的鸡叫声。龙鹰抓着那白色的猎物像是向他炫耀自己的技能一般,掠过他家低矮的房檐,似箭一般地飞到远处西冈的林子里。
野七被龙鹰的迅捷、剽悍深深打动了。
年已四十的野七一贫如洗,除了每年有一只猎鹰陪着他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天之外,就只有身边这座苫顶草房相伴了。乌裕尔河的一条河汊从房后壕沟旁向西南伸展流去,绕过屯西的漫冈,然后在苇塘里浸散了。有一座将近腐朽的小小的木桥把小屯和西冈连接起来,野七的草苫房便紧紧挨着这座木桥。小房坐北朝南,除了苫顶外,四周墙壁由底向上直至屋檐都插上一排排脱了粒的高粱头,为房子披上了一件防雨的蓑衣。
据说,野七年轻的时候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锄田耙垄,捕鱼围猎,亲情、义气样样过硬。当然,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可能没有女人喜欢。很快,野七就有了三个孩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幸福美满的五口之家竟在一夜之间全部得了传染病,只有他死里逃生。从那儿以后,野七一直孤身一人。严峻残酷的生活使他离家庭和女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野七生得高大魁梧,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下凸起一道高耸的鼻梁,平展的下巴上长满了褐色的胡子茬儿,高耸的颧骨上已经横向生出一道皱纹。
这一宿他睡得很轻松、很安详,也很踏实。他知道那只龙鹰在饱餐之后一定会蹲在黑榆树的枝杈上,然后在梦里重温它在东山里的童年生活。等它醒来的时候,眼前五彩缤纷的世界又一定会牢牢地吸引着它,让它忘记夜晚梦中的纯真和甜蜜而追求白天的现实。
沼泽的黎明是神秘而短暂的。它先是在东方平展的地平线上闪过一道透亮的淡绿,然后竟魔幻般地在整个沼泽深处,由北向南,横贯整个东方,闪出一片橘黄色的朝霞来。这时,整个夜空也只剩下越来越暗淡的启明星了。整个天地在迅速地改变着颜色,灰暗的夜色迅速地褪去了,在火热的平静中又一个普通而神奇的早晨来到了小屯。第一缕阳光照进西冈这片黑榆林的时候,沼泽湿地特有的清新爽朗,让龙鹰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从日出的地方飘来的炊烟味、酒香味、菜香味、饭香味,抑或家畜们身体发出的更加具有诱惑力的气味,使它亢奋,使它狂热,使它更加躁动了。尽管这样,它还是沉稳地先展动了一下宽大的翅膀,在林中五颜六色的光线中轻轻地跃动了几下,随着小屯里响起的激烈的犬吠声,它突然冲天而起了。那种气概,那种自信,那种英姿和洒脱,一下子使天地都变得狭小了。
身心舒畅的野七,踏着沾满露水的小院,沐浴在晨光中。随着晨风的吹过,他第一个看到了在小屯上空的龙鹰,看它盘旋,看它寻觅,看它若无其事地在晨空中翱翔,一切都显得轻松自然。
野七乐了。看着龙鹰在空中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在童年时,偷偷爬上邻居家的杏树摘下还未完全成熟的果实,蹲在树下大吃大嚼,然后干脆倒在树下的河床上睡着被邻居踢醒的情景。野七看着那俯瞰人间的龙鹰,陶醉在童年的回忆之中。突然,那龙鹰双翅略一收缩,黑褐色的羽毛扑哧一下遮盖太阳的光芒,在丘嫂家的上空猛地俯冲。野七甚至听到它那健硕的身体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尖锐声响。
野七满怀信心地等待它再飞起来,等待它自豪地炫耀胜利果实,等待它掠过这低矮的茅檐,去西冈的黑榆林里享受猎物,等待看到它那如流星般的黑色身影。然而,他的信心和等待却被他的经验和判断给粉碎了。按他的预计,龙鹰的一扑,一抓,再一跃起,也只是数七个数的工夫,现在他在心里已经数到了三十个数了。他心里突然一沉,直觉告诉他龙鹰可能遇到了危险。这时,丘嫂的场院传来嘈乱的喊叫声,人们似乎在惊乱地吵嚷着什么。野七的心里又不禁咯噔了一下,他肯定这家伙已经投进了丘嫂布下的罗网。
丘嫂今年三十四岁,属鸡,她的丈夫多年前被匪徒给害了。残酷的命运给她留下了三个孩子,十垧薄田,七匹骡马,一头毛驴,三条杠子牛。几年过去了,牛马成圈,薄田已变成肥田,丘嫂俨然成了这个小屯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女掌柜了。丘嫂这些年一个人操持这个家,日子过得越来越轻松了。农忙时丘嫂雇些短工,她从不雇长工,长工会招惹是非,编出闲话的。
小屯里的男人们对丘嫂趋之若鹜,丘嫂却小心翼翼地和他们打交道。因为她看穿了这些男人们的内心,他们根本没把女人当人看。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发泄兽欲的工具。丘嫂蔑视那一大帮整日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们,厌恶他们那副丑陋相和那颗龌龊心。然而,只有野七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那么高傲,冷酷得像一座冰山,让丘嫂用女人对男人那独有的好奇和纯真,有意无意地去揣摩、猜测那险峻崔巍的冰山上面是否有清风穿过的山林,挂满露珠点缀各色野花的碧草,蜿蜒曲折的石阶小路,挺峻高拔的悬崖下清澈湍急的泉流,幽深神秘的山洞,还有那久积在大山胸中的汹涌热烈、即将喷发的岩浆……丘嫂用那充满诗情的爱心去憧憬这个男人。总之,每在夜里,丘嫂穿过窗棂的空隙看着窗外的星星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这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男人。丘嫂是个极顾脸面的女人,她的内心深处虽对野七燃起了焰火,脸上显示出的却是对野七的冷漠,每当走到野七面前的时候,从未正眼看过野七一眼。可她知道,她的那颗滚烫的心早已扑进了野七的怀里。在漫长的等待中,她总会突然清醒,那时她总是狠狠地骂一句:“牲口!”她自己也不知道骂自己还是骂野七。
野七果然看见龙鹰被扣在场院中心的一张大网之下,和它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半年生的芦花公鸡,这是丘嫂放的诱饵。龙鹰的一切值得表现的优点已经荡然无存了,它已经黯然失色,双翅耷拉在地。而那只芦花公鸡却引吭长鸣,浑身闪烁着亮亮的色彩。
丘嫂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站在场院中间,一缕又黑又粗的头发垂在潮红的额下,身穿印有白色雏凤花纹的半长衫,领口上的两排纽盘敞开,露出白嫩的脖颈。周围是她的三个子女和她刚刚雇来准备收割和打场的七个短工。这些人在丘嫂的指挥下,正准备用手中的器械攻击那只被扣在网下的龙鹰。
“丘嫂!”野七猛地颤抖地喊了一声。丘嫂明知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她已经看到他那被早晨的太阳拖得宽宽长长的影子。尽管她有思想准备,可听到野七的声音,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不禁一颤,这一颤让她突然想起情窦初开时无意间碰到丈夫的手,异性的接触让她在心灵深处感到新奇、刺激而不能自制。她的脸颊不由得发起烧来。
孩子和雇工们都停住了手,唯独丘嫂却仍旧喊:“打呀!打呀!”嘴里喊,手里的扫帚却没有落下。丘嫂心里知道,野七对鹰有一种偏爱,也知道他每年冬天都要驯鹰和猎鹰。
野七跳过来喊着“丘嫂”,眼里依旧那么冷冷地看着她那张白皙、细腻,又透出彩云颜色的脸。丘嫂清澈明亮的双眸突然反射出朝日的光辉,反问道:“什么事?”说着放下手中的扫帚,明亮的眼神里似乎透出一点点微微的笑意。这可能只是野七的一种微妙的心理直觉,但野七相信自己的直觉。短暂的对视之后,丘嫂用那保养得白白嫩嫩的纤手捋了一下垂在额前的乌发,再次问道:“什么事?”
“丘嫂!”对面前的女人,野七有些卑微和敬畏,好像骄日下的白雪只能被融化。他觉得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前,自己内心早已变得空空荡荡。漂亮的女人能净化男人的心灵。野七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丘嫂,我求你!”
“哈哈哈……哈哈!”不知为什么,丘嫂突然狂笑一阵,“你求我?”
“嗯……丘嫂,我,我想买了它。”说完,野七指指在网下的龙鹰,神情显得越来越紧张了,没敢正眼往丘嫂的脸上看。
“不卖!”丘嫂再也没看他一眼,仍旧喊,“打,给我打!”丘嫂感觉心里解气,好像网下的是野七,而不是龙鹰。平生第一次听到野七说这么软的话,丘嫂有了自尊,有了一种占有感。尽管丘嫂喊打,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动手的。丘嫂涨红了脸,猛地举起的扫帚在半空中却被野七夺了下来。由于惯性,丘嫂的身体在野七的怀中掠过,彼此瞬间嗅到了对方的气息,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心头颤抖一下,短暂的回味中充满了新奇和甜蜜。
“你……要买这只鹰,可它昨天吃了我的鸡,我不能把它卖给你!”
“丘嫂,有啥条件你可以说。”
“我?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我能!”
“真的?”
“真的!”
“不行,你要有个证人的!”
“行!”
丘嫂指着对面的刚刚雇来的短工说:“‘铁肩膀’大哥,你给做个证!”
“你说吧!”
“你当我的长工!”
“什么?”
“你当我的长工!”
野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你的长工?”
丘嫂的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神态已经十分强硬了。
“我要打头儿的工钱!”野七想用提高价码来打消丘嫂的念头。
“行!”丘嫂脸色依旧严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野七轻轻晃了晃头:“庄稼上场我才来上工!”
双方短短地对视了一下。丘嫂揭开那张网,把那只失魂落魄的家伙递给了野七。当野七张开双手刚刚接到的时候,丘嫂却猛地向他怀里一塞,野七慌忙地抱住了龙鹰,问道:“多少钱?”
“十块大洋!”丘嫂没给他讨价的余地。她知道自己很离谱,但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恨不能扑上去,让他永远属于自己。
两条杠子牛的价钱,野七心里想,嘴里却低着声说:“我没那么多钱。”
“等你上工,从工钱里扣除。”丘嫂俨然以一个上帝身份在和野七说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野七,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在她心中升起,她觉得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主人了。
野七咬咬牙,头也不回,慌忙地逃回去了。
龙鹰劫后余生,黑褐色的羽毛不知是什么原因被弄得半湿而失色,它不断眨动的金黄色的眼睛,锐利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悲哀和无奈,甚至透出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