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惜罇空》与现今流传《将进酒》的对比探究

作者: 薄琳 冯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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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评价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杨升庵更是直白:“李太白为古今诗圣。”(《周受庵诗选序》)谈及李白,很少有人能够对他的才华有“抵抗力”。他宛若天空上的流星一般耀眼又遥不可及。而他之所以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莫不是以其洒脱、浪漫之故。一方面,他是与我们一般无二的凡夫俗子,会有人间百味,所以才让我们对他的诗作有了几分共鸣;另一方面,他更有我们难以触及的天上仙才能有的那份雄奇飘逸,那份浪漫奔放,那份俊逸清新。正因如此,才有了贺知章口中的“谪仙人”之称,才有了我们对他,以及对他的诗作的顶礼膜拜。失意时,他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得召时,他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对后生,他写“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上李邕》)……

《将进酒》作为他的代表作,也是尽人皆知的一篇佳作,尤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读来可谓是狂傲至极。但鲜有人知的是,今天我们吟唱的这首《将进酒》并不一定是李白所写的最初版本。1900年,敦煌莫高窟的道士王圆箓意外发现了藏经洞,而在洞中便有标为“唐人选唐诗”的手抄版的《将进酒》问世。令人诧异的是手抄版的《将进酒》不仅诗句与现今版本多有不同,就连标题都不一致,其标题原作为《惜罇空》。

现存最早对《将进酒》进行记载的是敦煌唐写本,分别是P2544、S2049、P2567。《将进酒》这首诗在敦煌本中出现了三次,在P2544与S2049之中并没有对该诗的标题进行注明。只有P2567中出现了标题,标题名为《惜罇空》。在记载该诗的传世文献中,成书年代最早的是唐代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在该诗集中,将此诗的标题写作《将进酒》,并无其他别名。但在宋代文献中,宋咸淳本《李翰林集》与宋蜀本《李太白文集》都将标题写作《将进酒》,但在题目下注文“一作惜空樽酒”。《文苑英华》中两次收录此诗,将此诗分别放在“乐府”和“歌行”,在“乐府”中该诗的标题为《将进酒》,但在“乐府”中该诗的标题却为《惜空樽酒》。《唐文粹》和《乐府诗集》中都将该诗标题写作《将进酒》,却没有任何注文。也就是说当时确实是流传着《惜空樽酒》的版本,该版本很大程度上是从《惜罇空》演变而来的。周勋初先生曾言:“追寻李诗原貌,自当寻找接近作者生活年代的最早记录。”(《李白诗原貌之考索》)宋刻李诗,不管是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抑或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因为经由后人之手,加之距唐代遥远,所以还不能算作接近李诗原貌的首选材料。目前而言,最接近李诗原貌的只有《敦煌唐写本》和《河岳英灵集》这两种。虽然敦煌写本P2567与《河岳英灵集》的成编年代都为天宝末年,但是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河岳英灵集》最早版本也是清影明翻宋本,实际反映的是宋代的诗歌样貌,它在被刊刻的过程中有很大可能经过后人的改动,也就是说相较于敦煌写本,《河岳英灵集》的权威性较低。因此,李白该诗作的题目最早记载应该为《惜罇空》。

那么,在敦煌写本之中,P2544与S2049相较于P2567,错误较多。比如,P2544与S2049中都出现了“君不见黄之水天上来”,句意并不通顺,在S2049中还出现了“奔流到海不岸复回”,在旁边还出现了一个互换的符号,也就是说应该是“奔流到海岸不复回”。这两个版本错字很多,比如后面的“人生得意须尽欢”都写为了“如生得意须尽官”,应该是因为字音相近而出现错漏。但奇怪的是,这两个抄本出现的错误一模一样,由此可以推断出这两个抄本应该是同源。P2567这一抄本之中虽然和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将进酒》也有很大的出入,但至少没有错别字的出现。在P2567这一抄本中,标题明确定为《惜罇空》。

P2567抄本之中与现今流传版本的差异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写为了“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现今的解释为:“高堂之上的人,对着明镜感叹自己的白发,早上还是青丝到晚上就变得雪白。”但是根据生活常识,高堂与明镜联系在一起似乎有些牵强,而生活中一般可能会将明镜放于床头。黄永武在《敦煌的唐诗》中写道:“高堂悬镜难得去照,而床头明镜旦暮相照,则朝如青云,暮成白雪,上下用意贯联。……‘云’与‘雪’是同类的事物,用在一句中非常谐合。‘青云’与‘白云’的转换,趣味比‘青丝’与‘白雪’好。”且敦煌三种写本皆作“青云”,传世文献多作“青丝”,但《文苑英华》仍作“青丝”。事实上,汉唐以来,常有以“云”比喻鬓发的描写,如杜牧《阿房宫赋》中的“绿云扰扰,梳晓鬓也”,P2567中的“青云”当与此相类。另一方面,“青云”到“雪”的转换,既同类对偶又意趣非凡,其表达效果比“青丝”到“雪”的转换更具韵味,故以“青云”更胜一筹。

第二,“天生吾徒有俊才”与“千金散尽还复来”是押韵的(韵脚是“才”“来”,押十灰韵),而“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千金散尽还复来”中的“用”和“来”则构不成任何韵脚。从音韵和谐的角度来看,选用“天生吾徒有俊才”一句应该更有道理。但从对后人的影响以及劝导上,“天生我材必有用”最为通行,且赋予其人生价值方面的意义,就这方面而言,所改文字在某些方面较原始文本更有深意,但对文本校勘而言,应以追求文本的原貌为上。

第三,“会须一饮三百杯”以下,《将进酒》为“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而《惜罇空》为“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在行文上看,《惜罇空》更简洁一些。《将进酒》以二十四字(不含标点)描写进酒场面,而《惜罇空》以十六字(不含标点)描写宾主互动。一般来说,两段文字皆可准确表情达意,以文字简短者取胜。从句式上看,《惜罇空》更工整一些。在《惜罇空》中,“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这四句诗三言、五言相杂,与结尾“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四句诗三言、七言相杂的句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显得音韵和谐。而《将进酒》中“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则是三言、五言、七言同时出现(形成“三三五七”句式),因在上下文中并没有类似的句式而显得有些突兀。

从形式上看,《惜罇空》更佳;从内容上看,《惜罇空》更温馨一些。按《将进酒》版本,“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似乎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李太白说:“我为你们高歌一曲,你们要集中注意力,洗耳恭听!”如此行文,似乎显示了作者居高临下的态度。可能是看到岑夫子、丹丘生有些心不在焉,所以他要发出警告。如此行文,似乎区分了宾主之间关系。按《惜罇空》版本,作者与两位朋友之间的关系则要亲近、和谐许多:“你们为我斟满美酒,我为你们高歌一曲。”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彼此之间是心意相通的,宾主之间可以在方方面面形成默契。

第四,“惟有饮者留其名”的上一句,《将进酒》作“古来圣贤皆寂寞”,而《惜罇空》作“古来贤圣皆死尽”。比较起来,哪个更能经得起推敲呢?

古来贤圣皆死尽?一点儿没错,不要说远古的圣王尧舜禹汤,就连近世的大贤王勃、陈子昂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此语虽然略显粗犷,却完全是写实。古来圣贤皆寂寞?恐怕不尽然。三皇五帝都建立了一番伟业,都是轰轰烈烈的。就连仕途坎壈的孔夫子,也可以周游列国,带出三千弟子。从常识入手进行分析,显然“古来贤圣皆死尽”更为靠谱。“古来圣贤皆寂寞”一句未必是在写实,却表达了作者与古人惺惺相惜的情怀,富有哲理性。不过,说理并不是包括李白在内的众多唐朝诗人的长项。在《唐诗三百首》之中,我们不易发现以阐述大道理为主旨的篇章,也很难看到诸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之类的言理诗句。在李太白的名篇名句之内,说教性的文字也是鲜有出现的。了解文学史的人一般都知道,善于说理正是宋朝诗人的一大特质。所以,“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诗说理色彩浓郁,更像是宋人的手笔,与诗仙的一贯风格不符。

在“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诗中,作者为一众才德出众的古人鸣不平(当然作者怀才不遇的情感也蕴含其中),显示出了不俗的境界。但笔者以为,此语稍嫌冷峻,略带斧凿之痕,不应出现于酒酣耳热之际的大诗人笔下。在这心潮澎湃的时刻,狂放的大诗人应该只会留意于自己和同饮者。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什么礼法,什么圣贤,什么世间的各种俗物,统统都是浮云。他的诗友、酒友兼旅友杜子美,曾在《醉时歌》中放言:“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酒过三巡,在杜子美的笔下,被历代统治阶级奉为“万世师表”的大圣人孔夫子和被历朝统治者诬为“罪大恶极”的奴隶起义领袖柳下跖毫无区别,都是已经化为尘埃的古人,都不值一提了。在醉酒的时刻为抒发豪情而“诽谤”圣贤,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挚友杜子美做得到,在世人印象中生性更为浪漫的李太白为什么做不到呢?笔者以为,“古来贤圣皆死尽”和“孔丘盗跖俱尘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生动地再现了作者的真性情,都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作者在酒力加持下的无限豪情。

第五,《将进酒》中的“钟鼓馔玉不足贵”,在《惜罇空》中是“钟鼓玉帛岂足贵”。“不”表否定,“岂”表示反问。从语气上看,“岂”比“不”更强烈一些。当然,笔者以为二者从内涵上看区别不大,皆可入诗。《将进酒》中的“但愿长醉不愿醒”,在《惜罇空》中是“但愿长醉不用醒”。“不愿”强调的是主观愿望,“不用”强调的是客观情况。笔者认为,二者各有千秋,皆可入诗。

按学术界的观点,《惜罇空》出自唐时抄本,而《将进酒》乃是自宋代流传至后世的。如此说来,《惜罇空》即便不是李白原作,也应该更贴近于李白原作。我们知道古籍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出现不同的版本,而不同的版本在文字上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差异。《将进酒》可能就是宋版的《惜罇空》,大约宋人依据自己的审美习惯对《惜罇空》原诗做了一些修改,推出了后人熟知的《将进酒》。

单从时间先后、性格展现而言,敦煌版的《惜罇空》无疑更贴近我们印象中的李白。试想,一位能够在诗歌、书法、剑术上都堪称顶级的才子,一位平生都在追求“谈笑安黎元”(《书情题蔡舍人雄》),以及“终与安社稷”(《赠韦秘书子春二首》其二)的才子,当现实照进理想时,他的心中又怎么会没有满腔的悲愤和满腔的不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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