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贡·席勒:审视赤裸的自我

作者: 健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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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1917年创作的风景画《干洗房》。

埃贡·席勒(Egon Schiele)是一个饱受争议的奥地利画家,他早慧、早熟、早逝,在世时已经小有成绩,一度被认为是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衣钵继承者。但在克里姆特死于西班牙大流感的半年多后,他也因为同样的瘟疫去世了。可能是因为“继承”衣钵的时间过短,死后很快就被淹没,在艺术圈里沉寂了很久。

1950年,维也纳收藏家、眼科医生鲁道夫·利奥波德重新发现了他,便开始大规模收藏他的画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利奥波德出版了席勒的作品目录,他才重新被世界艺术界认可。利奥波德收藏的220多件席勒画作也成为2001年建成的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核心藏品,某种意义上,这个馆就是为埃贡·席勒而建。

集中看原作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快速了解一个艺术家的风格。很多人在欣赏艺术时会对艺术家的风格和它好在哪里不甚了解。其实,如果你觉得某个画家的风格你看不懂,那是因为他的作品你看得不够多;如果某个画家的风格“好在哪里”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对别的画家的作品看得不够多。艺术欣赏的“捷径”不是去死记硬背艺术史,而是要多看,并且尽量看原作。

2019年,笔者维也纳之行的最大收获之一,是看到了非常多的席勒的作品,因为,他的画在奥地利以外的很少看到。并且,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收藏又多又好,他最精彩的自画像和风景画系列大多在这里。

“鬼模鬼样”的人

看过埃贡·席勒照片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帅,小时候的席勒,更可以说是个标准的美少年。但是,他的眼神里始终有着阴郁之气。这些“阴郁之气”在他的自画像中,弥散到了全身,变成了“鬼魅之态”。我本人最喜欢他的自画像系列,这些作品给观者情感的冲击力最大,是利奥波德美术馆里最吸引人的作品。

从画派的地域性来说,埃贡·席勒属于克里姆特领导的“维也纳分离派”;从艺术风格来说,他属于“表现主义”。那么,何为“表现主义”呢?表现主义就是强调绘画从心出发,表现画家的主观情绪和心理感受,造型和色彩并不写实,而是变成了画家表达心情和哲思的工具,经常使用夸张、变形、扭曲和荒诞等手法或元素。表现主义以表达恐惧、混乱、焦虑、悲观、惊悚、伤感等负面情绪为多,如我们熟悉的蒙克、劳特累克、克里姆特都属于广义范畴里的表现主义。

席勒创作的前期画,自画像比较多,如果要做个分类的话,可以分成头像自画像、裸体自画像和双重自画像。画自画像的画家不在少数,有些画家更是把自画像画成了代表作和“自传”,其中我们最熟悉的自画像大家是丢勒、伦勃朗和梵高。刚接触艺术时,我以为爱画自画像的人应该是比较自恋的,看得多了也就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并非如此。一个很主要的技术原因是“练习”,画自己省钱,不用雇模特,也可以想画就画,没有时间约束,同时也不像“订件肖像画”那样,需要根据雇主的要求进行“毫无修图痕迹”的美化,大可以实实在在地画,无须讨好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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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作品中的自画像和肖像都极有特点,画中人物的手部通常画得很长、手指近似趾骨且分开、关节突出、手部指向画面一侧。

席勒在自画像领域的大胆深入,是有时代背景的。毕竟,那时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人格结构理论(本我、自我、超我)已经产生了,思想领域的学术成果,自然也会传递到艺术领域,更何况,弗洛伊德与席勒都在同一座城市——维也纳。

如果我们用“一眼识别”的方式来总结席勒的“画风”,那就是——他把人都画成了“鬼”——这是非常“表现主义”的(蒙克笔下的人物也有类似的感觉),他画的自己甚至更像鬼——扭曲的姿态、狰狞的表情、嶙峋的身体、修长的手指、暗淡的色彩、旋涡的笔触……整个人都充溢着一种带有死亡气质的颓靡,将人本性的“阴暗面”给予了充分的外化。

这些人物形象来源于爪哇皮影戏,而肢体语言则借鉴了舞蹈,扭曲夸张的姿态则学习了日本浮世绘……从其他领域汲取灵感,已经成为艺术创新很重要的手段。他还去医院观察病人和死人,去精神病院观察精神病患者,虽然是“表现主义”,但他的创作依然来自生活。

以他20岁时的作品《坐姿裸男(自画像)》来说:画中的“自己”瘦骨嶙峋,黑黄枯瘦的皮肤更像是尸体,没有脚,也看不到手,用很别扭的姿势抱着头,似乎是在表达痛苦或者是缺乏安全感。虽名为“坐像”但没有画凳子,人悬在空中,有着强烈的不稳定感,背景是一片虚无,裸体孤零零地斜歪着,孤独且不安。画面的线条犀利、色彩阴沉,加之黑色的画框,像是困住肉体的牢笼——他似乎剥去了表象,抵达了人性的底层。这样的画,用的不像是画笔,而是解剖刀。

席勒说:“如果我将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我会看到我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不仅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而且还包括以我本身的能力所能看到的东西,这也是我的一部分,形成我神秘物质的部分,到现在为止我所意识到的部分,对自己深入了解的部分。”

席勒生于离维也纳不算太远的图尔恩,爸爸是图尔恩火车站的站长,他家就住在火车站的二楼。15岁时,席勒的父亲去世,给了他很大的冲击。“死亡”一直是他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气息和主题。这也是他总是把人画成“鬼模鬼样”的原因之一——所有活着的生命中,都包含着死亡的本质。他很喜欢一句话:“万物都是活着的行尸走肉。”他本人亲历了“一战”,这也是“死亡”主题的重要来源之一。

他的自画像有个很经典、很“席勒”的特点,就是手部通常画得很长、手指近似趾骨且分开、关节突出、手部指向画面一侧(不会画成指向前方的“前缩距透视法”),看起来不仅古怪,还像是某种神秘的手势(他在拍照时,也会做出类似的手部姿势)。这样的画法一方面是形成了标签式的细节,另一方面则与“病态”的面部一起形成了特殊的“语言”。

与以往画家不同,席勒还画裸体的自画像,裸体的他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有一些裸体自画像中,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处。这种裸露器官的自画像,也正是他另一个重要的绘画主题——性,在自画像中这样大胆地表达“性”,在任何时代都是非常惊人的,还很有可能会被扣上“暴露癖”的帽子。当然,即使画家真的有某种心理障碍,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性的坦荡,也可以把这些举动解读为挑衅——“我不怕你,我藐视你”,在艺术领域,这样的表达可以被包容。

其实,席勒很多的自画像,从“外形”上已经不怎么像他了,所以很多自画像并不一定是对着自自己的形体写生,而是对着自己的内心写生。埃贡·席勒的画如同心理学的词典一样,阐述的心理学现象是丰富、直白而又深刻的。

“情色画家”

提到维也纳,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想到的是古典音乐圣地,其实维也纳除了优雅贵气的一面,还有其生猛的一面,这里曾是出了名的“性都”。根据资料记载,1908年时,维也纳曾有5万名卖淫女。所以,这里出了着迷于性题材的克里姆特、席勒,也出了对于性有着深入思考的弗洛伊德。

“性”和“死亡”是席勒一直创作的主题,恰好也应和了弗洛伊德的“生本能”与“死本能”理论,席勒的画是这两种本能的统一。

席勒少年时就曾经在性方面表现出很强的欲望,甚至有个传闻说他曾经对自己的妹妹产生过性冲动,电影《埃贡·席勒:死神与少女》很含蓄地暗示了这一点。

席勒16岁时考到了维也纳艺术学院,在学校里跟随克里姆特学画,“性”“死亡”“生命”也是克里姆特最爱的主题,这些偏好自然也影响了席勒。在校期间,他还认识了另一位奥地利大师——柯克西卡,并看过梵高、蒙克等人的画展。在艺术风格上,他一开始还是模仿老师克里姆特——装饰性强、表达含蓄、注重美感……但很快他就找到了个人的风格,他笔下的“性”和“死亡”更加直接、更加扭曲、更加黑暗、更加生猛、更加不安——如同一头发了情的困兽,他对欲望的表达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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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作品《死神与少女》1915年,《男人和女人》1916年。

克里姆特非常欣赏席勒,不仅常带着他一起创作、帮他介绍画商,甚至跟他交换画作,后来还把自己17岁的模特维拉妮·诺依齐介绍给21岁的席勒。维拉妮很快与席勒陷入爱河,两个人前往席勒母亲的故乡克鲁姆洛夫,没过多久他们因为画少女模特“不检点”被赶走,随即搬到维也纳西部的小镇纽伦巴赫,在这里继续“不检点”的席勒又惹上了著名的官司——因为“诱拐一名14岁未成年少女”而被拘捕,并被没收了126幅“色情画作”。最终,“诱拐”的罪名没有成立,但是因为未成年人可以进入的画室内有 “色情画作”,而被判入狱3天,加上之前已羁押21天,一共坐了24天牢。虽没有严重的后果,但也成了他一生的“丑闻”。

席勒父亲当年的死就是因为染上了梅毒。父亲的死亡给了他很大的影响,除了丧父之痛,还有就是将“性”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梅毒在身体表面的症状也应该给席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画的裸体,大多有着粗粝和有棱角的线条、坚硬且震颤的笔触、凌乱且不安的色彩——这些看起来都像是人身体上的伤口,而造型是扭曲的、嶙峋或臃肿的、变形的,总之不会是健康的,再加上诡异的手势……这都是很有表现力的手法。这些手法始终在表达着他对于性、疾病和死亡的理解。

因为大胆地表现“性”,而且是赤裸裸的性,所以他被斥为“色情画家”而饱受批评,他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主流艺术的视野里。按照现在的概念来看,他的画其实不太“色情”,大范围可以归入“情色”的范畴。“色情”的作品是诱发观看者的性冲动,没有也不追求其他的效用;而“情色”的作品虽然也描绘性活动,但刺激观者的感觉要大大弱于引发观者的思考。毫无疑问,埃贡·席勒的作品是偏向后者的,他用直白甚至夸大的描绘,来直面人性中的爱欲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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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德收藏的220多件席勒画作成为2001年建成的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核心藏品。图片中的作品为席勒1918年创作的《家》。

他画的“性”不算太“欲”,不呈现肌肤的欢愉,也不容易刺激观看者的身体冲动,相反,它们总是给人一种很丧的感觉,甚至是一种濒死的感觉。在中文的语境里,用来形容男欢女爱有个词叫“欲仙欲死”,虽说这个词用来解释席勒的画不算特别恰当,但他的画确实呈现了这种“赴死”之感,或者是性爱前的焦虑、性爱后的茫然……然后又加上了对于生命、性和死亡那种很丧、很颓的态度。

不知道埃贡·席勒有没有看过罗丹的雕塑,罗丹也是喜欢表现“性”的艺术家。罗丹有大量的裸体雕塑,扭动的身体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态,很多姿态让人联想到性,但他有时候会给雕塑起一些低调的名字,去中和雕塑中赤裸裸的姿态。

当然,裸露也不都意味着性,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用裸体来体现身体美学。利奥波德美术馆2012年10月举办“1800年至今裸体男子”展览,集中了300多件表现男性裸体的油画、照片、素描和雕塑,这一展览对于赤裸或者仅穿泳装的观众免费,这一政策引发了很大的轰动和争议,这也成了利奥波德美术馆建馆以来最成功的一次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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