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
作者: 康嘉玉“饮一杯苦茶吧。”你这样对我说。
陆羽在《茶经》中称: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而“茶”字成为这种饮料普遍的名称,是自汉代而始。“茶”字,稳重舒展,且似乎带着点儿新发的绿意。汉字独有的韵味和凝练,上升至语感的美,点透世故的形音义贵在不油腻、不粘连,“点”不是“宣讲”,是贵在会心一笑地触碰。
而茶与水的相会,或许亦可用一种前世今生般的缘分来形容。
茶叶轻撞壶底,满壶中一时尽是碎玉声息。开水腾起白雾,壶中世界像连日遇雨不停,便见漫山遍野荒绿,潮湿迷蒙,行至每一处都似山深雾隐。盖上盖子,水雾被妥善收拢回壶中,与叶子们一同焖泡,由此才回过神儿来,茶如何以干瘦的样子将一壶的无滋无味的白水变为清亮液体的过程大约是个谜。
“饮一杯苦茶,饮一杯苦茶。”你说。
用一只青花盖碗,白瓷的杯,还是透亮的琉璃小盏?
每人都有一只自己的杯子。
揭开杯盖,茶水青绿,薄薄浸透一层草木辛香,轻轻拨开浮于水面上的碎叶,便有一缕热气娉娉袅袅。苦茶与醇酒一样,回甘慢而悠长,恬淡如不愿醒来的梦。一杯静置于此,茶会自己完成自己,因此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对它多事。这种东方文化的温柔,便是茶文化的精粹了。
《诗经·谷风》有言:“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鲁迅《哀诗三首(悼范爱农)》中则写道:“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读之顿时感人之凄凉,生之寂寞的况味,不敢想一字一句背后没渗出的苦味还要有多少,“世味秋荼苦”,该是点睛之笔了。邓云乡先生的《水流云在丛稿》则写道:“世味苦犹恋。”
茶的苦味与世的苦味或许最终合流了。“一招老杜,再招髯苏,三招楚大夫;一壶苦茶独斟着三更,幢幢是触肘的诗魂”,一壶苦茶在先秦摆上茶炉,在魏晋煮水侯汤,在唐宋击拂生沫,在今日倾倒进一盏又一盏杯子里。时间是只负责无情绪流逝的东西,在古刹的烟尘感,混合雪煮酽茶的生硬苦涩味。这壶茶,带有蒸腾的岩韵,混合了广藿的泥土香,有一种千百年来的世味,存在其中。
“饮一杯苦茶,饮一杯苦茶。”你还在说。
旧恨疏疏,欲说还休,檐雨覆上故园的苦竹,故人旧事仍是青石龛下香灰寸缕,茕茕独独。欲住还休,江南细雨便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落着,落着,氤氲起植物气息,自有一种节律。不记得纸窗外走过的是哪家女儿,眉目淡得像一种初春的雨水,大约会自檐上滴落,又蓄在地角的陶缸中,埋在花根下,一样冲泡成新一年的茶水。
一杯在手,你只管小酌慢饮。饮茶便是饮茶,置书搁笔,不思韵诗,若非如此,连这杯茶都染了匠气,实谓可惜。
因而没有言说,更无须音乐,这样疲惫之后准备沉入时间,也像一杯苦茶,昏黄,温热,气息沉静。心脏被缓缓没顶,像揉皱的干燥纸团被逐渐浸透,皱褶舒展开,重新变沉,变饱满。
爱或许便是一种苦味,人生或许便是一种苦味,且有一点儿绿意,你且饮一口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