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疍潮

晚风习习的凌晨，鱼肚白的云朵缥缈潇洒，游移间形态百变，捉摸不住归宿何方，如老梁一家今日泛舟何方，今日停靠何方，全凭上苍指点。

岸上灯火辉煌，与江上星星渔火交相辉映，蛋壳小艇，斑驳残缺，蜉蝣寄生五口之家，沧海一粟的平凡皈依于屈指可数的硬木板上。两块迹点斑斑的硬木板奇迹般挤吞下一家五口，大儿振华闻着阿爹老梁鱼腥味的老茧脚掌，火车鸣笛般的鼾声酣然入睡，小嘴的弧度与今晚月牙儿匹配完美无缺，朗朗书声与脑电波同轨并行，亦幻亦真。歪七扭八，手足交错，稍稍位移，地震颠簸，一夜之间，不可计数，安如羽床，纹丝不醒。

日夜交替，芙蓉未眠，千帆竞发。老梁巨人般的脚掌敲击着咔滋作响的木板，脚底老茧摩擦作响，不丝滑的沙沙落叶声此起彼伏，纲举目张，一动牵发四人，一天的劳作开始了。同一时空里，弹簧床垫上安睡着岸上人儿，不知日升月落。小女思余摇摇晃晃地舀一瓢江水，搓一指粗盐，湿咸入口，刹那间唤醒灵魂。

渔艇驶向星辰大海，水面豁然开朗，面对未知的一切，老梁一家风雨无阻。星星橙光照亮一片小小的海域，一片碧绿通透。妻子林娘浸润药酒味的双腿蹲坐着，一丝一线厘清渔网，手脚麻利，下手必准，毫无弱不禁风的优柔寡断。夫妻俩天作之合，准备来一场捕鱼盛宴。老梁火眼金睛侦察目标踪迹，辅佐多年的谋生之道，鱼群踪迹无处隐藏。片片鱼鳞闪耀间，老梁咧嘴呲笑，林娘洋洋洒洒着密不透风的巨网，放慢鱼艇速度，原地转圈，勾画出匹敌圆规的圈圈圆圆。妻子林娘一己之力娴熟地抛落巨网，巨网顺着旋涡，飘逸着华尔兹舞般，轻盈洒落，不落俗音，水面很快形成直径近二十米的大圆圈，布下天罗地网。林娘回眸魅笑，撺掇着嘴巴，唇齿俏皮悦动，发出得意扬扬的语气声。顺着原始的本能，人类追求安康，老梁追求温饱，鱼儿追逐光明。老梁奋力拉扯着渔网，鱼跃翻腾，猎物即将唾手可得，沉住气越来越近，承重越来越大……

天公助威，咆哮振奋，呼吸交替间，海浪翻腾，高卷数尺，可及星宿，陡然直落，撕裂万物，惊穿心魄。顷刻间，老梁的五官扭曲拥簇，青筋爆裂，咬牙切齿，竭力拉紧渔网，胜利仅剩一步之遥，决不可在此刻泄气……林娘见状狂扑到渔网丝上，奋力撕扯着丝丝渔线，顾不及鞋子乱飞何处，顾不及扑落倒地钩破脸皮……振华、思余“大”字形站立，将恐惧按压在板板块块，看惯大风大浪，用熟练的姿态顶住浪潮……暴风雨中夹杂着小儿子有志的呱呱大哭，催泪呕血般的喊爹喊娘……老梁夫妇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撑住这股劲儿，想趁机逃亡的鱼儿一抖擞，反作用力似的一扑腾，鱼群电击似的晃动挣扎，兴风作浪，风雨交加，扑面而来，冰雹般痛砸双眼双手。长时间拉锯使手脚日渐乏力麻木，夫妇差点儿把持不住，把小命也送入海口。夫妇变换战术，与天公鱼群斗智斗勇，一前一后，互相照应，前腿顶住木板借力镇压，身子拼命地往后仰，几乎靠近垂直的姿态，四面八方地挪动着身子，忍住浸入骨髓的疼痛，堵住风浪撕扯的黑洞和数鱼群的叛逆张力。夫妇玩命似的抽搐着，躯体像扯木偶般绷直着，飞蛾扑火也要全力以赴，一鼓作气收揽渔网，鱼艇上鱼鳞耀眼夺目，老梁憨笑着往手肘擦擦满头大汗……

“河水养育疍家人，疍家儿女艺高胆大，几代行船靠水生……”一叶扁舟，浮生疍潮，承载着老梁家的一餐一宿，承载着每天的日升月落，承载着生命的搏斗和努力的奋斗。伴着老梁的粤语歌声，踏着清晨的微光，振华和思余二话不说挽起裤脚衣脚，清洗好洗澡盆，把条条肥美鱼儿装入盆中。“阿女，你叫卖好，帮爹娘出去卖鱼去，振华你留下来晒晒鱼干，看好鱼艇和有志。”老梁斜着嘴叼着烟，安排道。“有靓鱼卖了喂，行过路过唔好错过了喂，过来睇，过来买喂！”思余小大人般老成地叫卖到。还别说，思余甜美的小嘴吸引了不少顾客，林娘在一旁马不停蹄地刮鱼鳞。刘嫂佝偻着身子，嗫嚅着脚步走到老梁家鱼摊，脸色有点儿泛白不太精神的样子，眼袋的印痕入木三分，眼神游移在活鱼和死鱼的价格间，皮糙肉厚的手不好意思地从衣袋里，磨磨蹭蹭拿出几块纸钞，长满茧的手指蘸点口水，又数了数满是折痕的纸钞，不时咬咬嘴唇好像打着什么精密算盘。“哎，刘嫂出来买菜了，老刘挺好吧？今天的鱼好新鲜。”老梁的话震一震刘嫂。刘嫂勉勉强强地挤出笑容，指了指死鱼一栏，说了句：“要这条。”老梁直了直眼，收下钱，二话不说把一条最肥美的活鱼装进袋子，热情地递给了刘嫂，笑脸盈盈地说：“来，这鱼好，拿回去补身子。”言简意赅，没再多煽情的字眼儿，却力敌千钧拨动了林嫂的根根心弦。

今天的鱼差不多卖光了，林娘把剩下的鱼炖了汤、蒸了菜，喂饱了一家五口的五脏庙，鱼的味道也成了老梁一家最熟悉、最暖心的味道，舌尖味蕾上反复提醒着疍家精神。老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自豪地抖动着钞票，把食指和拇指伸到嘴边，哈一哈气，笑眯眯地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一遍，捏在手里又一遍一遍地数，分成好几份。老梁招来振华和思余，认真专注地说道：“来，这是给你们的学费，夹好了，回去上学要多思考，有志向，振兴中华。有出息了到岸上生活。”振华、思余低着头接过钱，相看着，没说一句话。其实，他们很想读书，很想驱散鱼艇漂泊的恐惧感，只是满身的鱼腥味到处被同学嫌弃……但这次，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多思考，有志向，振兴中华，有出息接爹娘到岸上生活。

“爷爷，爷爷，我们的族谱到底是怎样的呀，我想看，我想看！”孙子健材撒娇地向老梁问道。老梁笑了笑，说：“疍家人呀，一辈子生活在水上，我们没有族谱，但有的是传承的疍家精神。”全面小康一直推进着，在党的光辉照耀下，老梁一家摆脱了以舟为居的漂泊生活，岸上生活幸福安康。即使已经上岸生活，住家船已逐渐拆迁，儿女早已大学毕业并成家，老梁一家也没有离开这片养育他们的江水，疍家人的信仰和精神一直深植于心……

落日下，老梁戴着老花镜，安坐在平平稳稳的椅子上，拼凑着一艘高扬五星红旗的模型疍家船，倔强地用自己的方式传承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