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妈

作者: 蔚家琪

大佬妈死了。大佬妈是个男人,至于为什么这么称呼他,我也不知道。从我有记忆起,村里人便都这么叫他。他的死讯我是从母亲和外婆口中得知的。

关于大佬妈相关的一切记忆,都只能停留在我的童年。那时我常住在外婆家—内蒙古中西部一个叫白毛沟的村落。村落的地势像一个做饭用的铁铲,而外婆家就在铁铲的顶端,这也就是进入白毛沟的第一户人家,是入村的必经之地。夏日里,村里很多人都会围坐在外婆的家门口,谈天说地。

我喜欢住在这里。卖杂货的喜旺会开着掉了漆的三轮车从外婆家门口经过。我常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托着脑袋等着喜旺来。一看到他,我便拔腿冲到村子中央。喜旺每日大约会在那儿停留一个小时,因为他还要去其他村子卖货。我们村子不大,喜旺虽开着车,我却是与他同时到达村中央,没等他把车停稳,我便踩着车蹬拽住车厢看今天他拉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个子太小,不踩车蹬什么都看不到。糖饼是我每天必买的食物,倒不是我爱吃,而是那时九十多岁的外曾祖母爱这口儿。

大佬妈经常在外婆街门口晃悠,晃悠多了,我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人。大佬妈是个光棍儿,年龄和外公外婆相近,他只有一个弟弟,弟弟早已成家立业,另居别处,所以大佬妈是一个人居住。按照辈分,其实我应该尊称他为爷爷,但所有人都叫他大佬妈,我便也跟着这么叫。我不爱说话,所以每次大佬妈喊我,我都腼腆地笑着点点头跑回家。

我上六年级的时候,便很少回外婆家,偶尔回去一次,也很少再见到大佬妈。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已经快大学毕业。彼时正逢国庆假期,我从学校回家,听到外婆和母亲说起这个噩耗,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我清晰地记得每次我跑出家门时,大佬妈就在门前的石凳上坐着,他与外公外婆相熟,常坐在街口。每当我飞奔出去,他都会说一句:“琪琪,要出去玩儿呀?”

其实,大佬妈有自己的名字,叫李友民,这是我后来询问了外婆才知道的。这些年,我从未刻意想起过他,但这个人早在我的记忆里扎了根,映衬着我的整个童年。面对忙碌的学业、繁杂的生活,我很少怀念童年,很少静下心来细想过去,似乎我的日子一直都在向前看。

夏日里,他总是穿一件灰色背心,搭一条黑色长裤,戴着草帽,佝偻着身子,扁着嘴,用浑浊的眼神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数年如一日。他也经常会帮我们劈柴,夏忙时帮我们锄地,至于报酬,那时候的人哪里要什么报酬呢!不过中午或者晚上留大佬妈吃顿饭,也就罢了。

大佬妈死了!童年和乡村的人与事,我离它终究是越来越远。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近年的一切:外地来的企业家纷纷在村里建厂,白毛沟的部分土地都被售卖,大多数人都从乡下搬迁到城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选择留下。外婆搬走了,我们很多年没有再回去。然而大佬妈还一直住在村里,他独自一人,又能去哪里呢?我们走后,他每天又在哪里的石凳上坐着呢?关于他的一切我知道得太少太少。大佬妈出殡时,外婆和母亲说要回去给他送个花圈,那时我即将离家,无法一同前去。我很想和母亲说“我也想送一个”,可是我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什么理由说呢?在她们眼里,我不过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话到嘴边,终究未说出口。

我忽然发现,我的故乡消失了,竟再也回不去了。故乡的样貌与幼年全然不同,故乡的老人越来越少,关于故乡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趋于淡薄。大佬妈安葬在哪里呢?母亲说是他的侄子为他料理的后事,至于他的弟弟,那个平日喜欢眯着眼睛的独眼老人,早已因为脑梗病逝了。

近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外曾祖母早在我初二那年便去世了,至于卖杂货的喜旺,他现在还会来村子里吗?我小时候,喜旺才三十多岁,现在他是不是也变老了?有白头发了吗?倘若来的话,他还是开那辆三轮车吗?他还卖糖饼吗?如果不来,那他现在又做什么营生呢?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他们的脸越来越模糊了,我竟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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