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若干问题探讨(下)

作者: 韩亚光

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在国内外享有盛誉。脂砚斋评本中的甲戌本之凡例有这样的话语:“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甲戌本第一回正文说:“空空道人……将这《石头记》……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所有这些话语,既出现“石头”“空空道人”“吴玉峰”“东鲁孔梅溪”“曹雪芹”等称谓,又提到《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叫法。这些称谓、叫法及其相互关系,值得深入思考。

清朝人周春在《红楼梦约评》中说:“此书曹雪芹所作,而开卷似依托宝玉,盖为点出自己姓名地步也。曹雪芹三字既点之后,便非复宝玉口吻矣。”“又将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陪出曹雪芹,乃乌有先生也。其曰东鲁孔梅溪者,不过言山东孔圣人之后,北省人口语如此。”这些表述,明显带有周春对于《红楼梦》有关话语的解读。其中的“此书曹雪芹所作”之表述,可以联系于周春《红楼梦记》的这些话语:“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而序金陵张侯家事也。忆少时见《爵秩便览》,江宁有一等侯张谦,上元县人。癸亥、甲子间,余读书家塾,听父老谈张侯事,虽不能尽记,约略与此书相符,然犹不敢臆断。再证以《曝书亭集》《池北偶谈》《江南通志》《随园诗话》《张侯行述》诸书,遂决其无疑义矣。……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楝亭也,楝亭名寅。”周春在致吴骞的一封书信中说:“曹楝亭墓铭行状及曹雪芹之名字履历皆无可考,祈查示知。”可见,周春对这个曹雪芹很不熟悉。尽管如此,周春还是将所谓“曹雪芹”视为曹楝亭的儿子以及《红楼梦》的作者。分析这种情况,有必要着重依托周春提到过的《随园诗话》。

《随园诗话》作者是清朝人袁枚。此书卷二指出:“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这里所说“曹练亭”,其中的“练”实为“楝”之误。《随园诗话》卷十六指出:“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这里既提及曹楝亭,又认为曹雪芹是曹楝亭之子,而曹楝亭就是曹寅。《随园诗话》卷二在提到曹寅时曾强调:“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所谓“明我斋”,就是富察明义,他与袁枚有过长期的文字交往。

富察明义指出:“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之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袁枚《随园诗话》涉及的“随园”,就是富察明义提到的“随园”;袁枚所说“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雷同于富察明义所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富察明义所说“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应该是“其先人为江宁织造”;所谓“其先人为江宁织造”,有别于袁枚所说“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十六中基于乾隆五十二年丁未而强调,曹雪芹“相隔已百年矣”。乾隆五十二年,相当于公元1787年。由此倒推一百年,乃是公元1687年,即康熙二十六年。这些情况,意味着康熙二十六年前后,曹雪芹在世。

那么,在康熙二十六年前后,曹寅家的状况如何呢?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进行细致的史料考察。

清代唐开陶等人纂修的《上元县志》记载:“曹玺,字元璧……康熙二年,特简督理江宁织造……甲子卒于署,祀名宦。子寅,字子清,号荔轩……玺在殡,诏晋内少司寇,仍督织江宁。特敕加通政使,特节兼巡视两淮盐政。”这些记载指明,曹玺于康熙二年开始任江宁织造,康熙二十三年在江宁织造任上去世;曹玺去世以后,其子曹寅曾任江宁织造等职务。

康熙二十六年,曹玺离世已有三年。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提及“三格左领下南巡图监画曹荃之子曹顒,情愿捐纳监生,二岁”。作为曹荃之子的曹顒,出生于康熙二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七月二十三日,苏州织造李煦有奏折提及“曹寅……于七月二十三日辰时身故”。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康熙帝有旨提到“曹寅……勤劳”,同时又提及“其子连生”;康熙帝还有旨强调“连生又名曹顒,此后著写曹顒”。同年,这个曹顒奏谢继承父职折称:“窃奴才包衣下贱,年幼无知,荷蒙万岁旷典殊恩,特命管理江宁织造,继承父职……今奴才于二月初二日已抵江宁莅任。”康熙五十三年,作为曹寅之子的曹顒去世。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康熙帝有旨称“曹顒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同年三月初七日,作为曹寅继子、曹顒兄弟的曹頫有奏折提及“奴才之嫂马氏……现怀妊孕已及七月”。既然曹顒于康熙五十二年自称“年幼无知”,曹顒之妻马氏于康熙五十三年怀孕,而康熙帝称亡于康熙五十三年的曹顒已“长成”,那么,现在可以判断:曹顒生命最后一两年处于“幼”和“成”的衔接交替阶段,他至多活到了二十岁,古代男子二十弱冠,长大成人;古代年龄说的是虚岁,二十虚岁之人有十九周岁;最多活了十九周岁的曹顒,其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三十四年。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三十四年的曹顒,不同于在康熙二十八年出生的曹顒。出生于康熙二十八年的曹顒是曹荃之子,而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三十四年的曹顒是曹寅之子。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八日,苏州织造李煦奏安排曹寅之子曹顒后事折称:“万岁……特命将曹頫承继袭职,以养赡孤寡,保全身家……奴才与曹寅父子谊属至亲而又同事多年,敢不仰体圣主安怀之心,使其老幼区画得所?”同年三月初七日,作为曹寅继子、曹顒兄弟的曹頫奏谢继任江宁织造折说:“奴才谨于本月初六日上任,接印视事。”“窃念奴才包衣下贱,黄口无知,伏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特命奴才承袭父兄职衔,管理江宁织造……奴才惟有矢公矢慎,遵守成规,尽心办事,上以图报王恩,下以奉养老母,仰副万岁垂悯孤孀,矜全骨肉之至意。”将康熙五十四年的曹頫联系于“幼”,意味着此时的曹頫尚是儿童;所谓“黄口无知”,指明康熙五十四年的曹頫不超过十岁。古代的十岁是虚岁,十虚岁的人有九周岁。康熙五十四年的曹頫至多有九周岁,他的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四十五年。直至康熙五十七年,康熙帝仍然将曹頫称为“无知小孩”。此时,曹頫最多有十三虚岁。关于曹頫年龄状况的表述,可以比较于关于曹顒年龄状况的表述:二者有相似之处,亦有一定区别。

综上所述,曹家三代四人先后担任江宁织造:曹玺于康熙二年开始任江宁织造,康熙二十三年卒于任上;曹玺死后,其子曹寅曾任江宁织造,康熙五十一年卒于任上;曹寅之子曹顒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三十四年,他在曹寅死后任江宁织造,康熙五十三年卒于任上;曹寅继子曹頫出生时间不早于康熙四十五年,他在曹顒死后任江宁织造。鉴于这些情况,如果说康熙二十六年前后曹雪芹在世,而曹雪芹的先人为江宁织造,那么,这个曹雪芹只能是曹寅(即曹子清,也就是曹楝亭),这个江宁织造只能是曹寅之父曹玺(即曹元璧)。

清朝人俞樾在《曲园杂纂》中指出:“袁子才《诗话》云:‘曹练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同时,俞樾又说:“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曹雪芹也。”前一个表述,提及袁枚《随园诗话》有关话语;后一个表述,指明曹寅就是曹雪芹。这样,俞樾就直接纠正了袁枚关于曹寅和曹雪芹关系的错误说法。所谓“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应该修改为“雪芹者,曹元璧织造之嗣君也”。

车锡伦、赵桂芝在《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2辑发表题为《介绍曹寅(楝亭)藏明刊〈书史纪原〉上的“雪芹校字”题记墨迹》的文章中说:“1993年8月24日下午,我们一道翻阅一部明刊《书史纪原》……在卷末却发现了‘雪芹校字’手书四字。此书曾经……曹寅(楝亭)收藏过。”所谓“雪芹校字”手书,当然意味着这四字是曹雪芹手迹。曹雪芹手迹,应该是曹寅手迹。

为了鉴别“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的“雪”,笔者从曹寅手书“紫雪冥濛楝花老”中提取“雪”,从曹寅手书“雨鸣饥鸣鸦有时”中提取“雨”,从曹寅手书“一龛侧塞雨涔涔”中提取“雨”。人们都知道,“雪”内含的“”以及单独的“雨”都内含四个点。在“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雪”内含的“”有四个点的影子;在曹寅手书“一龛侧塞雨涔涔”中,“雨”具有的几个点也是基本清晰的。然而,在曹寅手书“紫雪冥濛楝花老”中,“雪”内含的“”则呈现两个点的影子;在曹寅手书“雨鸣饥鸣鸦有时”中,“雨”亦呈现两个点的影子。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雪芹校字”中的“雪”,在形体上与曹寅手书“紫雪冥濛楝花老”中的“雪”颇为相像。笔者以为,前者和后者出自同一人之手。可能有人会说,既然前者内含的“”呈现四个点的影子,而后者内含的“”呈现两个点的影子,在这些情况下就不能判定两个“雪”出自同一人之手。笔者认为,既然曹寅手书的“雨”有时呈现两个点的影子,有时呈现的点基本符合常规,那么,曹寅就完全能够写出前述两种“雪”,这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

为了鉴别“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的“芹”,笔者从曹寅手书“荒塍闲扰鹭鸶飞”中提取“荒”,从曹寅手书“东吴占断闲风月”中提取“断”。在“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芹”内含的“艹”在形体上相像于曹寅手书“荒”内含的“艹”;手书“芹”内含的“斤”在形体上相像于曹寅手书“断”内含的“斤”。

为了鉴别“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的“校”,笔者从曹寅手书“哦诗松下晚凉如”中提取“松”,从曹寅手书“楞伽山人貌狡好”中提取“狡”。在“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校”在形体上相像于曹寅手书的“松”;手书“校”内含的“交”在形体上相像于曹寅手书“狡”内含的“交”。

为了鉴别“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的“字”,笔者从曹寅手书《宿避风馆诗》署名中提取“寅”,从曹寅手书“交情独剩张公子”中提取“子”。在“雪芹校字”四字手书中,“字”内含的“宀”在形体上相似于曹寅手书“寅”内含的“宀”;手书“字”内含的“子”在形体上相似于曹寅手书的“子”。

曹寅藏书《书史纪原》中的“雪芹校字”四个字手书,确实出自曹寅。由此,联系前文所说袁枚指出康熙二十六年前后曹雪芹在世的信息,康熙二十六年曹寅在世而曹寅之父已去世、曹寅之子未出生的事实,俞樾强调曹寅就是曹雪芹的表述,所有这些情况构成相互贯通、彼此补充、不可分割的立体式结构,表明曹寅和曹雪芹的真实关系。

有观点认为曹雪芹是曹寅之孙,这个曹雪芹在乾隆年间与敦诚、敦敏有交往。应该承认,敦诚、敦敏确实有对曹雪芹的记载。此外,清朝人张宜泉留下的文字材料也提及曹雪芹,张宜泉与曹雪芹有交往。敦诚、敦敏认识的曹雪芹,与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有一些相同和相似之处。例如,敦诚、敦敏认识的曹雪芹又叫“沾”,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名“沾”。又如,敦诚曾说“雪芹酒渴如狂”“诗笔有奇气”,敦敏说曹雪芹“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这个奔逸的曹雪芹能诗、会画、嗜酒;至于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爱将笔墨逞风流”。敦诚、敦敏认识的曹雪芹,与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又有一些不同之处。例如,敦诚、敦敏认识的曹雪芹又叫“芹圃”,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号芹溪居士”“字梦阮”:“芹圃”之称谓不曾出现于张宜泉笔下,“芹溪”“梦阮”之称谓不曾出现于敦诚、敦敏笔下。又如,敦诚说曹雪芹“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敦敏说曹雪芹“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这些诗句意味着曹雪芹在南方的优越生活和在北方的艰难处境,而张宜泉不曾指明曹雪芹的这些经历和反差。基于这些经历和反差,可以说敦诚、敦敏认识的曹雪芹比张宜泉认识的曹雪芹更像曹寅后代。鉴于这两个曹雪芹往往被人视为同一个曹雪芹,笔者在这里暂且也将他们视为同一人。敦诚说曹雪芹“四十年华付杳冥”,张宜泉说曹雪芹“年未五旬而卒”:基于这两种表述,此处取四十岁至四十九岁。此处的“四十岁”“四十九岁”都是虚岁,周岁则是三十九岁至四十八岁。

敦诚所说“四十年华付杳冥”,出自敦诚的诗作《挽曹雪芹(甲申)》。所谓“甲申”,乃是乾隆二十九年。而脂砚斋评本中的甲戌本有批语说“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与这些情况相适应,现实中关于曹雪芹去世的年份有三种说法:乾隆二十七年壬午说,乾隆二十八年癸未说,乾隆二十九年甲申说。乾隆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相当于公元1762年至1764年。如果曹雪芹活了三十九周岁,他就应该出生于公元1723年至1725年之间;如果曹雪芹活了四十八周岁,他就应该出生于公元1714年至1716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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