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乡愁
作者: 张雅娜船缓缓靠岸了,小雅紧跟着父亲随人流走出了船舱。江风驱散了舱内的暑热,高亢的船工号子在晨曦里回荡,“呀嚯啦起来哟,抬上尾哟……”铿锵的节奏,长长的拖音,一遍遍随风飘远。小雅晃动着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像只欢快的小雀。
“下船后,爬过一道高高的堤坡,我们就到爷爷家了。”父亲用手理了理女儿有些散乱的短发。
“爸爸,姑妈也会来吗?”小雅兴奋地仰着小脸问道,圆圆的眼睛里似有星星在闪烁。
“来,肯定来。”父亲点点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感伤。
出门前夜,小雅兴奋得睡不着觉,听见收拾行李的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大姐当年嫁到枝江后,就再也没与家人联系过,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次若不是爸病重,哥哥托人几经周折找到她,一家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小雅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妈,心里莫名多了一分好奇。
第一次出远门,小雅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旅途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江水清澈浩荡,阳光洒下来,氤氲着一江碧水,也映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父亲牵着她走在晨光里,像两个移动的剪影。她不时转过头,依依不舍地向远航的船儿眺望,忽地又挣脱开来,跑去路边捡几粒溜圆的石子装进口袋里。父亲停下了脚步。小雅见状连忙跑过来,将手重新放回他宽厚的手掌里。
那是一条长满青草的高坡,站在坡脚下,小雅仰起头惊叹于它的高,父亲告诉她这是用来防洪的堤岸,可即将上小学二年级的她并不能区分堤岸和图画书里的“山”有什么不同。走了太远的路,她感到脚步有点儿拖不动了,可还是踩着细步跟了上去。父亲见状,蹲下身来,说:“来,爸爸背你。”
小雅伏在父亲的背上,歪着头看天空大朵大朵的云,云朵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放眼望去,坡地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在这样的无垠里,父女俩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儿。
走过长长的坡地,前面是一片烟火人家。小雅在一阵蝉鸣中醒来,眼前是一间间旧瓦屋,望得见屋子里的空荡。父亲将她从背上放下来,叮嘱道:“等会儿见了爷爷、姑妈、大伯、大妈都要打招呼。你不是喜欢哥哥吗?大伯家有六个大哥哥呢。”
小雅有两个弟弟,可在家里,父亲从不掩饰对她的宠爱:“爷爷有八个孙子,只有一个孙女。在我们老张家,儿子不稀奇,女儿才是真的宝贝。”
转过一个窄窄的街角,就看见老屋了,屋前有两棵树,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叶层层叠叠倒映成一个大的椭圆落在地上,人字形的屋顶是由落尘的瓦片堆砌成的,灰黑的墙面中间大门敞开着。小雅看见门前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个小男孩在她旁边玩耍。父亲加快了步伐,声音里透着欢快:“小雅,快叫姑妈。”姑妈早已迎了上来,亲昵地伸出双臂拥住了她。
一个小男孩也笑嘻嘻地蹦了过来,姑妈连忙拉住他说:“小小,舅爷爷和小姑姑回来了。”小小倒是一点儿不怕生,初次见面就“舅爷爷、舅爷爷”欢叫起来,笑望着这个只大他三岁的小姑姑。
进屋后,一屋子的人不停嘘寒问暖。大伯帮小雅认识六个哥哥,他们长得太像了,这让她像犯了脸盲症一样迷糊得很,可心里是满足的。以前,她总是吵着要母亲给她生个哥哥,如今再也不用羡慕别人有哥哥了。
他们走进爷爷昏暗的房间时,爷爷正从床上摸索着坐起。父亲将小雅牵到床前,说:“爸,我们回来了。”爷爷闻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小雅叫了声“爷爷”后往前靠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爷爷,可爷爷双目失明,根本看不见他心心念念的孙女。
回家的日子,父亲除了给钱,根本插不上手,大伯给爷爷找来了医生,吃药倒水也都是姑妈在忙碌,一家人阔别多年的团聚让爷爷的精神慢慢地好了起来。
闲暇时,父亲和姑妈坐在一起拉家常,小雅总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二十多年的光阴,父亲问得婉转,姑妈淡然述说。原来当年姑妈嫁到枝江后,才知道那里是穷乡僻壤的山区,日子过得很苦。姑妈一直没有生育,后来领养了一个男孩,直到儿子长大成婚,日子才有了些盼头。任性远嫁换来的是各种磨难,倔强而自尊心极强的姑妈默默承受着这难与人言的辛酸,自我隔绝般与家人断了联系。
“这么苦,我们却一无所知,怎么不找我呢?”父亲难过地说。
姑妈薄薄的唇紧闭着,微眯着眼,两根手指夹起一支烟,幽幽吸了一口,烟雾在指间袅绕,再从鼻子里缓缓飘出……小雅从没有见过女人吸烟,竟然还这么好看,姑妈在她心里越发神秘起来。她转头看向父亲,这姐弟俩有一张极为相似的脸,同样高挺丰润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尖下巴,几乎和爷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血脉中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忽地在这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心底涌动。
夏日的黄昏,夕阳从遥远的天边缓缓落在屋前的树枝上,黛瓦的小镇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小雅跟着父亲小街小巷地转,寻他年少的足迹。有一次,父亲指着一条热闹的小街说:“过去这一整条街都是我们家的,那时候,爷爷在这里开很大的酒坊。”
小雅仰起脸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很小就学会打酒了?”
父亲脸上又露出了那熟悉的笑容,点点头说:“放学后,我就来酒坊帮忙,那些伙计总喜欢用筷子蘸了酒给我尝。”
父亲自小天资聪颖,读书时还跳过级,爷爷尤以这个小儿子为荣。原本和族人商量是准备送他出国留学的,不料家里突遭巨变,奶奶与小伯伯惨遭横祸。爷爷痛心疾首以致双目失明,后来生意一落千丈,父亲只得辍学。听说临县的潜江县委正在招聘,父亲便去报名参加了考试,最后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那一年,他才十五岁。关于父亲的这些经历,小雅都是回老家后听大伯和姑妈聊天儿才知晓的,父亲自己从未提起过。
小雅很喜欢这个热闹的小镇,每次和父亲外出,小小总会吵着说:“我也要去。”见小雅牵着父亲的手,他也赶紧牵住另一只,一路上,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父亲很喜欢他的机灵劲儿,饶有兴味地回答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全然忘了旁边半晌没说话的小雅。几次过后,小雅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落和忽视,便赌气将手从父亲的手掌里抽出来以示抗议,小嘴噘得老高,绷着小脸不说话。父亲和小小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直到她越落越远,才转过身来问道:“是不是又走不动了啊?”小雅顿时委屈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情绪体验,她不喜欢这样不开心的自己,于是本能地想要逃离。当隔壁的春兰又来找她玩儿时,小雅欣然答应了。
堤岸的坡地上开满了各色鲜艳的花儿,两个小女孩跑过去,仰面躺在厚厚的草地上,身旁的太阳花在阳光下娇艳地开着。小雅起身摘了几朵红色太阳花,用手捏软,将盛出花汁的花瓣敷在春兰的指甲上,轻轻吹了吹,说:“别动它。”很快,春兰的指甲被染成了粉粉的红色。
春兰开心地采来一把长长的草,坐在地上一圈一圈编成一个环,再将各种颜色的花儿插在草环上,一个漂亮的花环就做好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小雅,说:“来,我给你戴上。”
两个小女孩在草地上快乐地转着圈圈。烈日炙烤下的草坡散发着青草的香,她们脸上的汗珠闪着晶莹的光。
小雅玩得天昏地暗才回家。爷爷听见她的声音,拄着拐杖从房间走出来,问道:“今天去哪里玩儿了?”
“山上。”小雅兴冲冲地说,从头上摘下花环放在爷爷手里。
“这么热的天,别在外面跑,会晒黑的。”爷爷心疼地说。他看不见她,却笃定自己的孙女是个白白净净的娃娃。
“肚子饿了吧?”父亲给小雅端来了一碗煮饼,说,“这是爷爷要大妈特意给你做的,这黑糖酥饼平时是很难吃到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做。”小雅这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急忙夹起一个饼咬了一口,一股软糯的甜汁顿时在舌尖上漫溢。
这次回老家,是小雅第一次见到爷爷,也是最后一次。
两年后的春节,小雅在院门口的收发室翻报纸,无意间看到一封来自老家的电报单,上面赫然写着她父亲的姓名。
回到家,她交给了父亲,电报是大伯发来的,只有四个字:“父逝,速归。”
记忆里的堤坡霎时像一座高峰耸立在小雅面前,那里生长着翠绿的乡愁,以及如山的爱。
后来,耄耋之年的父亲吃着家乡的红糖酥饼,会像个孩子般呓语:“以前,我爸爸也喜欢吃。”小雅便仿佛又走在记忆里那条弥漫着酒香的小街,依然紧紧牵着父亲的手,心里会温柔一恸。也是那个春天,父亲去往了天堂,与他久别的父母兄姊团聚。
漫长的岁月,故土渐渐模糊成记忆里的一道斜坡,想念的时候,那些不断浮现的吉光片羽,被时光轻轻托住,汇集成了遥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