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器
作者: 谢建华早年,在老家对面荒凉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孤独的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人记得坟墓里的人叫什么名字,可是人们知道,他是我们蔡家山的砂器鼻祖。1850年,他从荥经县流落到此地,见本地有上乘的白善泥,便停下脚步,以制作砂器谋生。久而久之,蔡家山的老百姓便多了一门生活技艺。
我从小就喜欢待在母亲的转盘旁边,转盘飞快地转动,母亲的双手仿佛给那团泥巴注入了灵魂,一团稀泥被她捏着、塑着,在转盘上慢慢变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容器。晾干以后,放进烧坑煅烧,最后成了亮晶晶的药罐或砂锅。长大一些,我才明白,制作砂器是一个非常复杂烦冗的过程。得先去拉回碳花(焦炭),把它铺在马路上,让过路的人畜和车辆践踏、碾压数天,然后用筛子筛出炭灰。还要到浅山上去挖出白善泥,让它在太阳下暴晒,晒干后碾压成粉末,再与炭灰成比例调和,踩炼,方能上转盘塑形。成型后晾干煅烧—炭灰与泥土的比例、大气的干湿度、煅烧阶段的火候掌控等,对成品率的高低都有制约。
在寒冬腊月,制作砂器对母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稀泥都结冰了,用手不停地揉捏它,会感觉冷彻骨髓。于是,母亲用一个小砂炉烧上两炉炭,把砂锅盛满水放上去,水烧开了,她就不时把冻僵的手放进开水里烫一下,手指变得灵活些,才又继续制作。父亲负责挖泥巴、拉炭渣。当半成品晾干,堆满整个晾房时,母亲便与父亲一起,在空旷的地坝烧坑里对砂器进行煅烧。母亲推拉风箱,父亲掌控火候。仲夏时节,头顶焦辣的太阳,面对熊熊的烈火,父亲的络腮胡都被烤得卷曲了,母亲的全部衣衫仿佛被大雨浇透。一大缸苦丁茶水被他们喝得很快见底……
烧制完毕,父亲母亲用篾条把亮晶晶的药罐、砂锅串起来,圈成一个个环,又把这些环一层层叠放在架子车上,捆绑好后,架子车就像驮着一座小山。
清晨,父亲独自一人拉着砂器出发了。他要把它们拉到成都或乐山去卖。有时,他三五天便回家;有时,他得十天半月才归来。我仿佛看到,天色将晚,独自行路的父亲把架子车停在荒野,去小溪里舀上一罐溪水,拿出母亲烙好的麦粑,默默填饱肚皮,又拿出旧棉被铺在架子车旁边,然后静静躺下。他会看到清澈明亮的银河里,一颗彗星在怎样穿梭;身边的玉米地里,蟋蟀的歌儿有多么嘹亮。父亲去的地方,都是不出产砂器的地方。这些简单、朴素的器皿就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人们生活的角落。
1956年,政府把蔡家山脚下的十三户从事砂器制作的人家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集体—砂器社。我们一家进了社,每天放了学,我得跑进跑出,帮父母亲收晒半成品。虽说是集体性质,但这仅仅只是一家小手工业作坊,没有先进设备,全靠古老的传统工艺支撑。唯一改变的,是由鼓风机替代了手拉风箱。
1965年盛夏,傍晚,一组负责煅烧的工人烧制完产品,正在收拾家什时,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原来,五十多岁的余大爷去收鼓风机,他拔了电源,却不知道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扇叶还在高速旋转,他弯腰去抱鼓风机,右手食指、中指刚抠进风窗,就被齐齐削断了。脸色惨白的余大爷边哭叫,边怀疑地看着失去了两根手指的血如泉涌的巴满炭灰的黑黑的手掌。
1998年,砂器社解体了。工人四散而去,纷纷寻找工作养家糊口。作为正宗的砂器传人,我只能捡起父辈的技艺,以生产砂器而生活。我沿着父亲走过的路,把自己生产的生活器具也卖到了成都、乐山等地。
我得感谢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数十年来对工作一丝不苟,穷其一生,把砂器做得完美极致。由此,我知道了什么才是匠人精神。
2010年代,蔡家山被彻底推平后,建造了数十条街道。所有砂器作坊彻底消失。如今,走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街区,已经看不到曾经的砂器作坊的任何痕迹。
时间煮雨,岁月绣花。我以感恩的心写下这篇文字,用以纪念已经离世的父辈,纪念荥经老者,纪念我们古朴的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