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迟子建小说的温情书写
作者: 湛思思
文学风格主要是指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作家创作个性,不同于文学作品的体裁类型和文体方式。迟子建温情底色一直贯彻在她的作品之中。她的笔下,没有宏大的历史事件,没有惊心动魄和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小人物琐碎的一生。迟子建用细腻、沉静、婉约的笔触去描写人生的苦难、民族的兴衰、生与死的更替以及生态与精神的失落,但总能够惊喜地带给我们生活的诗意和展现人性的美与善。在她一篇篇值得回味的作品里有温情、有感悟、有哲理,散发出一种真挚而深刻的和谐。
一、超越死亡的温情力量
“死亡”这个主题一直存在于迟子建的小说中,但迟子建小说中的死亡不同于先锋小说中的死亡那样暴力血腥,给人一种恐惧感,而是以忧伤的情调、超脱的思想,细腻地对生命和死亡进行叙述,后又在不经意之间以一种温润的柔软去中和哀伤,呈现出一种悠悠的哀婉和温情。因此,迟子建在她的创作中一方面不遗余力地展现生命的美,另一方面又表达出对死亡的超越。在她的作品里死亡不是悲痛欲绝的,不是壮烈可怕的,而只是人生命的一个阶段,一种生命状态的展现,生生死死相互交替,死便是生的另一种升华。
(一)死的超脱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生存和死亡直接贯彻了鄂温克族人的一生,但这种死亡并不是灰暗的、抑郁的,而是温情的,连死亡都和自然融合在一起,给人美的同时又给人超越死亡的思考。列娜的死是充满着奇幻色彩和戏剧感的,她的生命与驯鹿有着奇妙的联系。她的生命是一只驯鹿给予的,是驯鹿代替她去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她才由死转生,存活下来。但是她的死亡又是和驯鹿有关,她从那只死了孩子的驯鹿身上跌下来冻死了。但是作者在描绘列娜死时又没有用悲伤的笔调,而是描绘道:“她紧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好像在做一个美梦。她一定是睡熟了,才从驯鹿身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软的雪地上,接着睡下去。她是在睡梦中被冻死的。”死亡是悲伤的,但又不是绝望的,列娜的死是伴随着甜甜的梦,就仿佛只是沉睡了一样,展现出温情。
文章中对生离死别体悟最深莫过于妮浩萨满,作为神的代言人,她拥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但是每一次动用神力去救赎他人,就得以牺牲自己的孩子为代价。妮浩萨满第一个孩子果格力代替何宝林的孩子死去,第二个孩子交库托坎代替马粪包死去,第三个孩子耶尔尼斯涅用自己的生命化作树干拥抱妮浩,拯救了他的母亲妮浩。妮浩萨满在救人前明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死去,但是她却不忍见死不救,这种甘愿奉献自我的精神代替了死亡的悲痛,让死亡带上了温情。
无论死亡如何忧伤,作者总是用温情去治愈,给予活着的人淡淡的希望。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是生命的超脱。
(二)生的思考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开篇就以“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和丈夫的死亡来奠定全文悲凉的基调。文中的“我”为了完成“我”和丈夫的旅行愿望,独自踏上旅途。在过程中,死亡、苦难时常发生,哀痛的情绪逐步加深,在遇见蒋百嫂后到达高峰,但迟子建并没有将作品笼罩在痛苦之下,而是末尾笔锋一转回到温情,如云领从来不去妈妈的坟上,认为妈妈不在土里,而是长途跋涉来到美丽的清流,将南瓜形的河灯放入小溪,希望这个南瓜灯能够荡去远方到达妈妈身边。因丈夫的去世而悲痛万分的“我”,在目睹乌塘的种种苦难后也跟随云领来到清流,将丈夫的胡须倒入河灯,飘向远方。这也就意味着“我”的悲痛、忧伤都随波漂走,就像文中所写的那样:“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迟子建对死亡向来是从容的、超然的,死不是一种结束,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运动,一切都是生命历程的交替与循环,生生不息,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结尾处,盒子里飞出的蝴蝶,扇着蓝色的翅膀停在“我”的无名指上,就仿佛是魔术师的灵魂真的再现了,短暂地回到“我”的身边,直接冲淡了死亡带来的伤痛,给人一种治愈温情之感。
迟子建小说大量描写死亡,不是为了展现不幸的人生和消极的思想。相反,在她的笔下,那些人物并没有因其亲人的离去就一直沉溺在悲伤痛苦之中,而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去抚平伤痛,从而重新燃起生的斗志,积极地活着。死亡仅仅是迟子建用来反映生活的一种方式,她的创作以“死”为切入点,从而折射出“生”的艰难。死亡是生命的最后历程,每个人都得经历的部分,但“生”才是我们每个人的最终目的。
二、破除困境的温情关照
迟子建是一个非常高产的作家,她的创作经常变换主题,但温情的风格却始终如一。而她笔下的温情经常体现在陌生的善意之间,因此她塑造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通过他们,去展现人身上难以察觉的人性美和闪光点。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一个外地的民工因向老板讨要工钱而被打断腿,因为没钱医治,也不能乘车,便不远万里一路爬回老家,在途中遇到周二嫂。周二嫂于心不忍,于是将民工带回自家旅店,想让民工睡个好觉,喝口热汤。周二虽然不满周二嫂的行为,但当民工失踪时,却仍然花费一天的时间去寻找民工,甚至连生意都不做了,直到得知民工平安才放下心来。《芳草在沼泽中》一个与城市格格不入,找不到归属感的青年,无法忍受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精神的虚无,来到芦苇湖寻找内心所追求的静谧。在芳草洼,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看出了他此时的迷茫,用劳动的方式点醒青年。在芳草洼短暂的停留中,通过劳动,在女人和小孩儿的善意下,青年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重新拥抱生活。《草原》主人公王拖拉在帮单位还买羊钱的途中,结识了一位爱马如命的草原男人阿尔泰,在得知他悲苦的生活后,义无反顾地将6000元给阿尔泰,助他渡过难关。在阿荣吉的提示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受骗,却依旧坚持自己的善良,用自己的钱去补齐欠款。这些出现在迟子建作品里的小人物,用自己的行为打破社会边缘的冰冷,让温情与善良在人与人之间流淌。
在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方式里,我们被资本裹挟着前行,“扶不扶”问题成为热点,仿佛人性的美与善良在生活中失落。但是迟子建的作品始终在描绘人性的美,用富有人文关怀的文字给我们带来心灵的慰藉和对未来的向往,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所做的,就是在这个苍凉的世界多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温暖。”(迟子建、郭力《迟子建与新时期文学—现代文明的伤怀者》)
三、思考现实的温情叙述
(一)自然生态的凋敝
自然是人类的精神家园,但在这个进程过快的现代化社会,人与自然又相互矛盾,一方面人类从大自然中汲取资源而逐渐得到了发展,另一方面又因为过度地改造破坏了生态的平衡。而热爱自然的迟子建在创作之初就关注到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困境。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通过对大自然美的抒写和原始古朴文明的眷恋来思考现代文明带来的冲击。小说中作者描绘了许多美景,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和皑皑白雪,春天冰雪融化汇聚而成的河流,鄂温克族人的逐鹿而徙,就像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在这之前,连续半个多月,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炽热的阳光把河水给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雨停了,西边天上飘荡着几缕橘红的晚霞。如果说夕阳是一面金色的鼓的话,这些晚霞就是悠悠鼓声了。空中浮动的云经过了雨水的洗涤,已是白色的了。”但是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社会经济和城市化建设的飞速发展,人口迅速增长,住房需求也不断攀升,因此开始了进山大肆砍伐树木。“一九五七年的时候,林业工人开始进驻山里了……那些粗壮的松树一棵连着一棵地倒下,一条又一条的运材路被开辟出来了。”中篇小说《芳草在沼泽中》,原本飘荡着清香,有着银鱼和白鹤等丰富物种的生态芦苇湖,因为造纸厂的污染物排放,变成湖水变质,草木凋零的破败废墟。而不远处的芳草洼却生机勃勃,万物和谐,人与自然其乐融融。在小说中,作者迟子建用诗意的笔触将芳草洼描绘得美轮美奂,透露出一种原始的、和谐的自然美,从而与生态区的芦苇湖的污染、荒芜形成强烈的对比,突出现代化进程对自然平衡的破坏,从而达到对工业文化、现代文明的一种批判。
(二)原始文明的消解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曲民族的挽歌,是一部与大自然亲密和谐的充满民族风情的史诗式小说,描述了鄂温克族人民的生存状况与百年发展变化。虽然面临着严寒、疾病、野兽等生存问题的侵扰,但是他们过得自由快乐,信仰着自己的神灵,与万物交好,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随着现代文明的不断扩张,森林树木不断减少,鄂温克族的生存环境不断被挤压,民族传统文明渐渐被侵蚀,他们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但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的“我”宁愿孤独地留守,也不愿下山住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这是“我”对现代文明的抵抗,但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生命独唱,其余的族人都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主动愿意放弃原始民族的生存环境,纷纷走向现代社会。渐渐地,整个部落只剩下了“我”和安草儿。这个在自然中生存繁衍的民族走向消亡,走向消解,文明不再传承。
“文明其实是把双刃剑,它把野蛮和愚昧修理得无比光滑的时候,也把掺杂其中的一些粗糙而又值得人类永久保留的美好事物给无情地磨蚀掉了。”面对现代文明对原始的、粗犷的美的扼杀问题,迟子建并没有以一种强硬的态度去批判,而是通过娓娓道来的鄂温克族衰亡史去表达对工业文明侵袭下民族命运的担忧,正如她所说的,“其实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从大自然中寻找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大自然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掠夺式的破坏性的生存”(迟子建《锁在深处的蜜》)。
(三)精神文明的萎缩
“我们实现了物质的梦想,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所谓的精神享受,可我们的心却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果子,渐渐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气,干涩了、萎缩了。我们因为盲从而陷入精神的困境,丧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笼中,捆绑在尸床上。”(《是谁扼杀了哀愁》)处在现代化进程加速的社会中的我们虽然了解世界的途径增多了,生活质量也在逐步上升,但是精神却逐渐走向荒芜和贫瘠,人性也在欲望中发生了异化,人们变得迷茫、空虚。
在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乌塘的矿工下矿随时会面临塌方的事故,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而死了工人的家属便会得到一笔较为丰厚的赔偿金,因此就有外地的女人为了赔偿金来“嫁死”。这些“嫁死”女不生养孩子,不照顾家庭,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着自己的丈夫在矿上死亡。她们在追求物欲的同时,人性发生了异化,失去了自我和人性的真善美。《热鸟》中通过孩童赵雷的视角展现都市的冷漠、虚无,而农村则是单纯、自由与快乐。赵雷的一家则是都市冷漠最好的展现,家庭沉寂,毫无生活的气息,父母只是维持表面的和谐,内里冷漠无情,毫无夫妻爱意。赵雷的父亲从农村来到了都市,虽然生活质量提升了,但是精神却走向荒芜,整日只是在阴凉的室内摆弄鸟类的标本,如同一个机械的、毫无灵魂的人。
迟子建的作品朴实温厚,细腻而又真实地描绘平凡普通的生活,对待生活中的磨难,她从不予以回避;对待原始文明的失落,她也不忘加以现实批评;对待精神世界的荒芜,她还会用温情的笔调去构建一个理想的世界,从而让精神文明回归。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我们很少看到绝望,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总能用温情的语言带给我们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