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爱情

作者: 张畅

今天是“六一”,不管是不是真的儿童,很多人倒是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在高压的社会现实中,成年人的世界从来都不容易,娱乐主义似乎成为人们释放现实压力的一剂良药。所以,那些逢节必过的成年人,更多的是给内心的苦楚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缓解自己心中难以释怀的忧伤,暂时储存一下无处安放,又伤痕累累的灵魂。

但今天本文要写的,并不是成年人的六一儿童节,不是要揭露成年人拼命过节的真相,不是传递节日的欢愉背后的那片片忧伤,而是一个比悲伤更加悲伤的故事:老年人的爱情。

老年人还有爱情吗?很多人也许会有这样的疑问。年轻人不置可否,但中年人应该是有最多质疑声的群体。因为,但凡有个十年以上婚姻的中年人,都可能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哪里还有什么爱情,早就是亲情了。”甚至还会绘声绘色地帮你比画描绘一番:“你知道吗?就像左手摸右手。”

可,真的是这样吗?起码我不这样认为。也许这些“经验”十足的中年人在经历婚姻,可他们却没有在经历“爱情”。也许曾经有过,但,早就被自己弄丢了吧。

老年人的爱情,自然是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张扬,什么“告诉全世界,我爱的就是你”,不存在的。但是,看似平淡,却早已融入了对方的生活,甚至于是生命之中了。每一缕晨曦入帘后的一吐一吸,每一次皱纹褶动时的一张一弛,每一回茶前饭后的一呼一唤。无须向外人诉说,而是用生命在抒写。今生爱的不是你,又是谁呢?

我勉强算个中年人,青年时代也爱得如痴如狂。但所幸,虽已有婚龄一纪,却并没有成为“经验十足”的中年人,直到今天,仍把爱情紧紧拽在手心,不敢放手。即便如此,也许还是有人会质疑,一个中年人又如何妄自断言老年人的爱情是什么模样呢?这便要从我老婆的爷爷奶奶说起。

两位老人都已年过八旬,婚龄超过了一个甲子。两位老人的中青年时代我并不了解,所以没有发言权。但是,从我和老婆结婚起,两位老人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最完美的婚姻和爱情的样板。爷爷总是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奶奶到哪里,爷爷一定会跟到哪里。两个人每天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去子女们那里遛弯儿。年纪再大一点儿之后,他们便放下农活儿,一起来城里定居。在我印象中,两位老人就没有分开过,哪怕一天。

但是,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平时心脏也不太好,所以不时住院治疗在所难免。每次奶奶住院,爷爷都心急如焚。奶奶住院的每一天,对家人来说也备受煎熬,既担心奶奶的病情,又担心爷爷会思虑成疾。一个农村老汉,没有太多医疗看护知识,只有对自己老婆的忧心一片。在家人的担忧中,奶奶坚持出院了。

出院后不久,奶奶再次因为心脏病恶化住进了医院。其实,这次医生已经说可以不用住院了。爷爷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也许是他内心深处真的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告诉家人,必须住院治疗。奶奶也一定是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不愿意他担心,虽然知道有风险,还是同意了。这一次,奶奶没住多久,稍有好转之后便出院了。

奶奶又住院了,这一次,没有再出来。凌晨5点,岳母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后哭得非常伤心。奶奶是岳母的妈妈(湖北荆州方言中一般不区分“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统一叫“爷爷”“奶奶”),有多伤心自是不必说。可我没想到的是,岳母对我和老婆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爷爷可怎么办啊?”那一瞬间,我突然就理解了爷爷和奶奶的爱情。那是超过半个世纪的生命的融合,已经分不开了,一方陨落,另一方也在瞬间黯然失色。所以,岳母很明白,虽然缅怀逝者重要,可生者的安危才是她本能觉得更重要的。此刻,爷爷是全家最需要予以安慰和保护的对象。

铁路12306从夜间11点30分到次日早上6点不售票,全家人每分钟都在煎熬。

岳父、岳母、老婆带着儿子,一同返乡办理丧事,我在家留守。临行前我去车站送别,看着老婆带儿子入站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一时心伤,竟无语凝噎,作一首《背影》,寄托哀情。

背影

朱红的橘子

浦口的月台

蹒跚的步伐

青布棉袍黑马褂

小时候

刻骨铭心的背影

来自实秋先生的父亲

如今啊

为人夫也为人父

亲人的背影在心  在目

俏口黄乳牙

咿咿话呀呀

揪心路千里

马尾牵牛伢

这首诗发出去之后,有一位同事跟我说:“你应该写篇散文。”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散文太生活,又琐碎,越写越伤心。诗歌更艺术,才能疗伤。”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悲伤时,如果想治愈,那就用诗歌做文学载体,伤情是向外抒发的,有利于治疗。可如果太过悲伤,不想治愈,或者根本治愈不了,就该写散文,伤情是向内扩散的,反正根本无法治疗。只是,墨菲定律太强大,有时候越不想什么的时候,越容易发生什么。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我写散文的时候了。

老婆刚回家的时候爷爷还算正常,除了可想而知的心力交瘁,倒没有什么疾病。奶奶的丧礼也算顺利,第三天下葬了。爷爷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重孙,岳父岳母也搬到爷爷奶奶家,打算和爷爷长期同住,给爷爷一些陪伴和安慰。

不好到了极致,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奶奶的丧礼办完的当晚,爷爷说睡不着,下楼透透气。岳母回自己家拿衣物了,岳父太累了,很早就休息了。老婆在哄孩子睡觉。谁曾想到,这竟是家人与爷爷的诀别,我的儿子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太爷爷了。一辆飞驰的汽车在爷爷家楼下的十字路口,把爷爷带到了奶奶身边。

曾经听过一个说法,恩爱的老夫妻,如果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也会不久于人世。

不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却偏偏就发生了。虽然是一场交通意外,但我知道,冥冥之中,爷爷对奶奶的思念,家人对爷爷的担心,都在成全爷爷和奶奶的团聚。爷爷对奶奶,爱的意念太强了。我更愿意相信,在那一刻,没有痛苦,爷爷是带着爱与幸福走的。因为他太爱奶奶了,以至于舍不得她孤身上路,六十年夫妻同路,即便是黄泉之路,也要陪着奶奶走上一遭。

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忍住,收到老婆发来的信息后,我在课堂上失声痛哭。今天虽然是小朋友过节,但我的这些“小朋友”们仍然需要上课。事后有学生问我,我没有多说,而是给他们讲了这样一个关于老年人的爱情故事。现在写成散文,也可以作为一篇散文的范例给学生学习写作,算是当天语文课我“翘课”的一点儿补偿。之后,我应该不会写太多的散文了,我还是更喜欢写诗。散文太伤,写多了受不了。

老年人的爱情,看似平淡,但燃烧生命,生死相依的爱情历程,更胜年轻人“生死相许”的爱情誓言,更胜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

自己读高中时,林觉民的《与妻书》对我的爱情观影响很大,当时我认为中国人爱情最高的境界也就不过如此了。不过,现在看来,受制于特定的时代和条件,那样的爱情还是太短暂、太激烈了。过完这一生,再来探寻爱情的真谛也为时不晚。在此,我化用罗曼·罗兰的名言,给老年人的爱情做一个结语:这世上只有一种爱情主义,就是当你陪着对方,把生命走到了尽头,仍然深爱不悔。

我愿用生命把这种爱情主义进行到底,为爱情,为所爱的人。

最后一句话,留给我老婆:请节哀,好好保重身体,如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应该也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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