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的日常生活书写研究

作者: 刘冉 王如心

作家老舍的作品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他以别出心裁的叙述视角展现市民阶层的风俗习惯、生活百态,于日常生活中表现作品主题与作家的生活态度。老舍在描写日常生活的背后,对社会中人物的命运进行了深刻反思。

老舍是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现实主义风格在文学界备受推崇。作品中所描写的日常生活不仅是当时社会和文化的缩影,也证明了这位文学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密切观察和了解。

一、日常生活中的礼仪与民俗

从抓周、寿宴到葬礼,老舍捕捉了那些充满人生仪式感的传统活动,同时细腻地展现了中秋节、元宵节、端午节等节日的传统礼俗。在他的笔触下,茶馆老板、洋车夫、拉纤人等形象栩栩如生。这些描绘不仅展现了北京的民俗传统,更密切地关联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命轨迹。

此外,在他的小说中北京民俗刻画处在一个矛盾状态下,即民俗的传统性与故事时代背景不和谐的错位关系。老舍在小说中不仅将民俗赋予了鲜明的北京地域特色,更深层地体现出对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他巧妙地展示了生活与民俗之间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从而使得对北京民俗的描绘不仅具备了文化审视的维度,更引领我们探索与当代中国文学中常见民俗描写相异的生活面貌。这一手法不仅丰富了文学表现,也深化了作品的人文内涵。

老舍在其作品中经常描写老北京的建筑,首屈一指的就是四合院。北京四合院是热衷于和谐、爱好和平的北京人的文化创造,是老北京所营造的生存文化环境。四合院采用传统的中式建筑风格,以中轴线为对称,布局严谨,层次分明。院落的布局和空间安排都充满了智慧,既保证了居住的舒适性和私密性,又营造了和谐共处的氛围。在《四世同堂》这部作品中,四合院成为故事展开的重要舞台,它承载着祁家四代人的悲欢离合,也见证了北平城在战火中的沧桑变迁。随着战争的爆发,北平城陷入了动荡不安之中。祁家四合院也无法幸免于难,它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四世同堂》中,日寇占领北平之前,老舍笔下的节日和民俗是美好的:春节作为新年的开始,拉开了节日的序幕,随后的节日都以其独特的魅力融入了老北京城的风物人情之中。然而,当北平被日寇占领后,节日的景象变得截然不同。中秋节原本应该是一个充满温馨与团圆的节日,但此时街上却一片萧条,往日的繁华尽数消失,战争成了人们挥之不去的阴影,被侵略的恐惧萦绕在人们心间。只要战争还在继续,这种萧条的景象就还会持续下去。在这种背景下,民俗节日不再是简单的庆祝活动,而是承载了时代的印记,折射出社会的辉煌与没落。

老舍的小说展现了皇城根下丰富多彩的都市生活,体现出浓厚的民俗色彩,蕴含着他为之骄傲和自信的北京古老文化,也批判了这种文化中愚昧落后的成分。通过对北京民间文化的描绘,我们可以洞察文明的衰落和历史的进程。老舍小说中描写的日常生活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遗产的影响,这对于反思和修正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二、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词汇

“语言是文学艺术的材料。我们可以说,每一件文学作品都只是在一种特定语言中文字语汇的选择,正如一件雕塑是一块削去了某些部分的大理石一样。”(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老舍的小说写的几乎都是普通人的日常用语,尤其是社会底层人的日常用语。这种语言既通俗又白话,既朴实又生动。例如,《骆驼祥子》中写虎妞为了勾引祥子,强迫他喝酒时骂他“窝窝头脑袋”,如果不喝就“揪耳朵”,不想让祥子去拉车就说:“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又如,二强子逼女儿小福子收钱时,“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的—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再如,《柳家大院》里描述那个被逼上吊的小媳妇时也只用了这样几句话:“长得像搁陈了的窝窝头一脑袋黄毛,永远不乐,一挨揍就哭,还是不断挨揍。”这些极具个人化和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均源于对日常用语的精准捕捉,与当时其他作家热衷的欧式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舍的这种语言风格不仅通俗易懂,而且极富生活气息,它有效地拉近了读者与当时社会底层人民之间的距离,使得这些作品更易于被底层人民所接受和欣赏。这种语言选择不仅展示了老舍对人物和生活的深刻洞察,也体现了他对文学艺术普及性的深刻理解和追求。

老舍虽然用底层人民的普通语言写普通人,写普通人的普通事,但并不肤浅庸俗,而是能让人在浅层次的阅读中唤起深层次的感受,他就是用这些简单自然的日常表达来讲述底层人民的。

三、别出心裁的叙述视角

(一)全知视角

叙事视角与叙述者机制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小说家创作小说的第一步就面临着选择叙述者的问题。在西方小说技巧不断涌入中国文学领域的大背景下,全知视角的叙事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传统且略显陈旧,不再是流行的叙事手段。然而,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却别出心裁地选择了中国传统文学中长期沿用的第三人称叙事,这一选择不仅是对传统的致敬,更是对叙事艺术的深入探索与独特诠释。这样的好处是使得枝节蔓连的故事情节在被梳理之后可以讲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者既在人物内部(既然人物内心发生什么他都知道),又在人物外部(既然他从来不与任何人物相混同)”(张寅德《叙述学研究》)。作者如同一位无所不知的叙述者,掌握着所有角色的命运和故事脉络。他能够灵活地窥探人物内心的深处,预知并掌控着故事的进展。

在《四世同堂》开篇,作者便对祁老爷子进行了细致的描绘:祁老爷子,一生无惧,唯独忧心无法迎来那八十大寿的庆典。他掰着手指,细细计算着过往的战乱岁月:直皖战争持续了多久?直奉战争又绵延了多长?他笃定地断言,北平所面临的这场劫难,也绝不会超过三个月的煎熬。这样的叙述不仅揭示了叙述者对故事走向的清晰预见,同时也巧妙地在读者心中埋下了疑问:这场战争真的会如同祁老爷子所料,在三个月内结束吗?这种叙事手法巧妙地引导着读者对后续的情节产生好奇与期待,并鼓励读者继续往下读。巧妙的是,由于叙述者凌驾于人物的视角之上,人物的描写并没有揭示其性格:祁老爷子在战争初期对战况的乐观和苟且偷生的心态都跃然纸上。

(二)第一视角

为了更好地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老舍先生还喜欢采用第一人称同故事叙述者来对故事进行叙述。同故事叙述是指文本中的叙述者也在文本内部出现并且参与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但是如果这一叙述者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同时也是文本中的主要人物,这更有利于表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无拘无束地走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无须任何中介的介入,便能直接感受到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动态。这种直接而深入的体验,正是老舍在文学创作中选择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所追求的审美效果。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老舍不仅展现了人物外在的行动和经历,更深入地挖掘了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灵魂深处,使读者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人物的喜怒哀乐和心灵波动。

“内心视角所提供的内心历程愈深刻,人们愈容易心甘情愿地信赖叙事者,愈会对他具有同情感。”(王泰来《叙事美学》)叙述者作为小说文本组织的核心元素之一,其在小说中的选择和应用,无疑是作者伦理意图和审美追求的体现。作家在挑选叙述者时,不仅考量其视野的广度与智慧的深度,更需顾及小说的整体意义以及自身希望传达的文学价值。通过细致分析作者常用的叙述者类型,我们可以窥见作者的内心情感与伦理倾向,因为叙述技巧的选择和运用正是作者情感倾向的直观展现。小说不仅是事实的陈述,更是情感的记录。即便是想要通过小说来表达的思想,他也强调应通过情感来传递。由此可见,老舍先生深信文学艺术的本质在于其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源于作家本身,他们的个性和情感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因此,选择特定类型的叙述者,无疑成为作家情感和个性的精准投射。

老舍的作品如《我这一辈子》《月牙儿》都可以见到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身影。通过这些以“我”为视角的叙述,读者不仅能够领略到“我”所经历的故事,更能深入“我”的内心世界,从而更巧妙地观察和分析主人公“我”的性格特点和情感变化。这种叙述方式不仅使作品更具真实感和代入感,也更能引发读者的共鸣,进一步体现了老舍对文学艺术本质的独特理解和深刻把握。

四、日常生活书写背后的反思

老舍对北京文化的描绘颇具深意,他称之为“酱缸”文化与“官本位”文化的交织。在这样的文化土壤上,孕育出的市民群体往往带有一种特有的“点头哈腰”的奴性姿态和市侩气息。然而,老舍对北京及北京人民的深厚情感让他并未选择对其进行彻底的理性批判。相反,他以仁慈和宽容的胸怀,对这些市井草根表达了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他的笔下,不仅仅是对社会现象的批判,更是对人性复杂面的深刻洞察与关怀。

首先,老舍以独特的文化视角,深入剖析了国民劣根性的根源。这种剖析主要集中在文化层面,虽然深刻揭示了传统文化中负面因素对国民心理与性格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对老北京文化中封建色彩的尖锐批判,但相对而言,缺乏对社会整体的全面审视。在批判旧文化和国民性的过程中,老舍并非一味地指责和否定,而是以一种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去审视这些文化现象。他洞察到传统文化中既有消极因素,也有值得珍视的积极面。因此,在批判的同时,他也积极倡导和弘扬民族中的优秀品质,力图在改造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找到一条能够改造国民性的新路径。老舍的这种立场和态度,展现了他对国民性的深刻理解和关怀,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位文化大家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唤起更多人对国民性的关注和反思,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其次,老舍的人文关怀于日常生活中体现。尽管他对祥子、小福子等人物的行为有所斥责,但更多的是对他们所处境遇的同情和批判,他将目光聚焦在社会的阴暗面,以此揭示和批判社会的不公与黑暗。这种人文关怀不仅体现在他对人物的同情上,更体现在他对整个社会的深切关怀和忧虑中。同时,老舍的作品也展现出历史理性主义和价值判断的特征。他对待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态度是辩证的,既看到了其中的优秀部分,也意识到了其衰落和缺陷。对于传统文化的衰落和道德沦丧,他表现出深深的同情和担忧,而对于外来文化的冲击和融合,他则持开放和包容的态度。老舍的作品是人文关怀、历史理性主义和价值判断的完美结合。他以文学为媒介,通过深刻的观察和批判,揭示社会的真相,唤起人们的思考和共鸣,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人生的热爱和对社会的期望。

老舍的日常生活书写并非简单记录琐碎日常,而是有选择性地聚焦,使作品超越了表面的日常性,赋予了其更深刻的艺术内涵。他深入市井巷陌,用心感受那些平凡而真实的瞬间,从中探寻日常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他敏锐地捕捉人性的多样性和复杂美,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个个鲜活、真实的人物形象。通过日常生活的书写,老舍直面时代的困惑与矛盾,用文字记录下社会的变迁与人心的波动。他深入剖析国民的精神世界,揭示出其中的优点与弱点,以此唤起人们对自我和社会的深刻反思。这种独特的书写方式,使老舍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历史感,成为反映中国现代社会变迁的重要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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