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冯杰散文《北中原》《鲤鱼拐弯儿》研究
作者: 徐文婷散文家冯杰以黄河儿女独有的感性、诗性,书写了当代知识分子“不离乡的乡愁”。冯杰的文字恰如在神州大地上时而奔腾,时而沉默的黄河一般,它冲击着黄沙厚土,在岁月的卷册上缓缓流淌,弥合了传统与现代的裂隙;它描摹自然风物,在一花一树中参悟中原独特的生命美学,联结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它追寻逐渐消逝的故土,审慎地打量着高速前进的城市化进程,希冀构筑一处容城乡人民共同栖身的精神原乡。冯杰的散文,在乡土世界的边缘开掘桑梓风物,以饱蘸温情的笔触描摹中原人物群像,保留了一代人的群体记忆,成为中原文明的镜中投射。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每一位乡土作家,都在创作中着力刻画和完善自己笔下的故土,使之在文学史上特殊化、经典化:鲁迅的未庄、萧红的呼兰河、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孙惠芬的辽南……还有冯杰的“北中原”。根植于故乡肥沃的精神厚土,冯杰受惠于其滋养和哺育,欣然捡拾着蒙尘在乡土世界中琳琅满目的文化遗珠,将其融入作品肌理,书写尘封已久的民族记忆。《北中原》《非尔雅》《鲤鱼拐弯儿》等成书的出版也在反哺乡村,它们像文学里的黄河,从古流到今,沟通人与自然、城市和乡村,不断开掘洒落在时光深处的老物件和群体幽微难言的情感,唤醒黄河儿女血脉中涌动的民族基因,对现代文明的冲击以及乡土记忆的凋零予以警示。
一、时间之河:弥合传统与现代
冯杰的散文集是文学、书法以及国画相辅相成、互融互通的佳作:其文笔法自然、内蕴深厚,其画惟妙惟肖、趣味十足,其书筋骨遒劲、挺拔峭立。“冯杰的成就,主要得益于他个人的精神积淀里有中国古典的强大文统,他的作品里,有趣味,有情趣,有气味,有品格。”(刘军《新世纪河南散文绝非乡土性可以概述》)冯杰的散文吸收了明清小品文简洁明快、境界高雅的神韵,文章篇幅短小精悍,体制灵活多变,内蕴意趣盎然,情感真切富足。他用明清散文家的旨趣和眼光,开掘了记忆中乡村风物的自在神韵,与乡土世界中的人进行对话,以古视今,沟通了记忆中温厚朴实的乡村生活与明清小品文中悠然恬静的精神气质。
与散文体制相映衬,冯杰刻意回避宏大叙事,常以犀利的眼光,挖掘乡土世界中游离在主流作家叙述范围之外的细小风物。“历史可记巨人剔牙,从来不记小人物的账单”(《北中原·植物册·有花可吃》),但是冯杰偏要为小人物、小物件立传。通过细致的描绘,他将这些意象与人物经典化、普遍化,与其他保有乡村生活记忆的读者产生灵魂上的互通,将存留在个体脑海中的私人记忆,转化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甚至成为几代人共同的乡愁。
在《北中原·器物传》中,冯杰细数了乡土世界中默默无闻却兢兢业业为人服务的“器物们”。乡村里的罩灯在电灯被广泛使用之前一直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些发黄的书页在罩灯下面河流一般流动,我的阅读最早就是在罩灯下启程的”。罩灯的光辉可以穿透黑暗,给黑夜笼罩下的乡村生活带来亮光和便捷,它同样可以穿梭时间,引领长久离家的游子重游精神故园,在摇晃的灯影中辨析思念已久的故土。
在散文叙述中,冯杰总是有意混淆时间,将历史与现实糅合在一起,给人以今昔交错对照之感,为时间的快速流逝发一声慨叹。在《北中原·鼎味录·面和冬天的冷》中,冯杰提到“在姥姥碑前,二十五年前我写的碑文早让风雨读过,把字迹都读模糊了”,留香寨的绿麦“不是旧日的麦苗,年年不断”,“墓地附近一棵杏树属于后来的新生代杏树,前朝那些杏树早已转身消失掉了,物非人非树非,所谓满天杏花只是开在文字的梦里”。但是,此刻走在麦地里的“我”却“一时分辨不清”“旧日故乡的面和一个今日的冬天”,那一棵“杏树也想不到五十年后我在最冷的一天穿过黄河,从河之南到河之北来访面”。此时,作家“访”的绝非仅仅是故乡的“空心面”,还有故乡的旧面、姥姥的旧面;“空心面”也不仅是挂面,它还是离开乡村、失去往日亲人的“我”的那颗空荡荡的心。
冯杰的文字是清新灵动的,但细细读来,总有一丝深沉的哀婉内蕴其中。冯杰以其敏感温柔的诗心入文,每一次落笔,都是一声哀叹。阅读冯杰的散文,可以清楚感知作家对乡土世界化不开的温情和眷念,对每一间屋、一个人、一件物的珍视,对其身影逐步消逝而难以把握和捕捉的无奈和忧郁。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存留在中华大地几千年的乡土世界业已成为现代文明的对立面,正逐步被遗忘、取代。在这样一个众生彷徨的时空,冯杰却能自觉沉潜,将灵魂安置于朴实的乡土世界,将饱蘸深情的笔触落在实处,落在乡村中每一个微小的人物、动物、器物乃至俗语上,为他们著一部“词典”、一部“传记”,为乡村立“史”,留住尘封在一代人记忆中已然“生锈”的记忆、历史和文明。冯杰的文字像一条表面寂寞无声而又在深处涌动着澎湃激情的长河,带着众生的记忆从历史中蜿蜒走来,追随时间的射线,向着未来毅然走去。
二、空间之河:联结自然与人文
“黄河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从青藏高原一路撞下来,它软硬兼施,浩荡东流,经过中原桃花峪成为中下游,到兰考东坝头,它不歇气,拐头北上,直奔大海。”(《鲤鱼拐弯儿·两岸要饭记》)黄河孕育的艰苦卓绝、敢于拼搏的优秀品格,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和行为驱动力,使这个民族越挫越勇。黄河不仅在自然流域里奔腾,更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血脉里奔涌。
“尽管作家将文化思考的原点锁定在‘北中原’的地理空间内,但又超越单一性的乡村的经验世界,借助置于‘北中原’的村庄与个体,扩展到村落与自然流域的联系。”(李孟舜《黄河岸边的“民族志”—日常经验与冯杰的〈北中原〉》)黄河儿女的不屈人格,表征在冯杰的散文里,是扎根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棵棵植物,是在黄土地上默默付出的一只只家畜,是像人一样有情感、有灵魂、有脊梁的万物生灵,它们就是一个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生发了中原独特的生命美学。在冯杰笔下,“草类、树木、动物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道,构成了平等的主体,个别篇章里,它们的存在状态甚至高于人的存在”(刘军《新世纪河南散文绝非乡土性可以概述》)。
往昔印象里在农村仅负责打鸣、生蛋的鸡,在北中原,有了多重能力和重大责任:鸡可以“斗”,内蕴了中国人强大的斗志和竞争意识;鸡可以“书”,从《诗经》到现代,鸡一直是文人的书写对象;鸡可以“鸣”,为人们撕裂黑暗,迎来黎明;鸡可以“药”,鸡屎可以治疗肩周炎;传说鸡甚至有自己的“鸡道主义”,明事理,知感恩。“四十多年过去。亲情、友情、乡情、爱情,大体一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只剩下喟叹和怀念”(《北中原·动物考·大吉言》),但是这个有关于鸡的传说,却被冯杰书在纸上,留给后人揣摩、玩味。
“作家冯杰珍重万物,认为草木有人格,而人不过是行走的草木—人和万物是平等的,不分灵愚,休戚与共,情感相通。”(青青《草木情,云水心—论冯杰近年的散文创作》)乡土之树“不单单是一个个物种,更多还是一种草木以外的延伸”,“在时光里,树身上的每一片叶、每一点蕾、每一朵花,都是乡村生活的注脚,是一种记忆的词典和阐释器”(《北中原·植物册·树志拾遗》)。乡村里的每一棵树生来都带着使命:“榆树是世上的救命之树”,“榆树全身都可以吃”,在灾害时期,榆树凭一己之力,可挽救众多村民的性命;中国人把故乡称为“桑梓”,认为桑树和梓树是“离乡愁最近的树”;楝树是上好的木材,楝叶可以保鲜;柳条可编柳筐、簸箕、笆斗等乡村器具……直立在乡土世界的每一棵树,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各司其职,各具风骨。
在冯杰眼中,北中原大地上的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灵魂和秉性,他们是组成民众生活的元素,是北中原的一个个文化符号,承载着作家深厚的情感和文化记忆。冯杰以一颗赤子之心,迈着徐徐的步伐,到乡间每一个角落,感受无法自我言说的生命的点滴悸动。
恰如青青所言,冯杰对中原植物的细致描写以及对生命美学的张扬,是他“在向着这个缺少‘植物美德’的世界低语”(青青《草木情,云水心—论冯杰近年的散文创作》)。在这个以速度、强度、算计为衡量标准的时代,人们只能追随时间的车辙不停向前奔跑,记忆里的树被我们永远留在了乡村。它们在这个时代遗世独立、默默不语,却顶天立地、安静自守,沐浴日月的光辉,汲取天地之精华,积淀灵气与智慧。自然启示我们不随波逐流,要冷静自持、向善而生,方得长久。
三、文明之河:沟通城市与乡村
九曲黄河蜿蜒向前,如一条丝带镶嵌在中华大地,承东启西,贯通南北,它既流淌在历史的风沙里,也流淌在人们心里,它一路或高歌猛进,或静水流深,走过朴实自然的乡村,也见过繁华绚丽的都市。河里的沙石,就如同历史里的人,有的追随河流奔腾不息,笔直前进;有的坚守本心,沉积河底。冯杰的灵魂一定属于后者。
冯杰的散文被称作“不离乡的乡愁”,冯杰的现实生活经历也少有羁旅远行的片段,但他却用一种离开家乡、深情回望乡村的视角来看待故土。冯杰坦言:“今日文人远远没有上一代人去国怀乡、国仇家恨的那种乡愁,那是真乡真愁,现在则是抒情……是‘发愁’的‘愁’不是‘乡愁’的‘愁’。”(刘宏志、冯杰《我的荷叶只能裹住露水和风声:冯杰文学访谈》)
冯杰叙述了一个动人传说:当一个男人感到忧伤,“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一个人在月夜,悄悄找一个树洞,俯在上面尽情诉说”,说完了,“就用泥巴将装满语言的树洞糊起来,让他神鬼不知”,而“能让男人面对的树、能盛下深深忧伤的树”,“应该就是高大的悬铃木”。时过境迁,当“我”再一次在“绿城”穿梭,“两边的悬铃木却忽然一夜之间被平了头”(《北中原·植物册·树上垂挂的声音》)。
生长在城市里的悬铃木,为阳光提供落脚之处,为行人遮蔽刺眼的光线。那树上悬挂的小球,是城里的男人趴在树洞边上倾吐的一个个故事。它的挺拔昂扬,填满城里人空洞寂寞的心,抚平他们在现实世界的纷乱复杂、徘徊犹疑。当悬铃木被“平了头”,城市便只剩下了空虚和沉寂。当城市里的男人再有痛苦需要抚慰,该去哪里找他的树洞呢?恐怕只能转身回乡,找寻童年记忆里的那棵悬铃木了吧。
冯杰曾言:“城市让我下沉,乡村让我上升。”(《非尔雅》)在《鲤鱼拐弯儿·异食记》中,他以犀利的笔锋,直刺埋伏在人身边的食品安全隐患。过去“牛头马面本常见,黑狗白耳最分明”,一眼望去,万事万物,由表及里,皆清晰可辨;但现如今“生物的变异超出人类想象”。过去根据古人遗留下来的饮食经验,人们知道什么可食、什么不可食,遵循自然规律,可保身体康健;现在,人们固然比旧日更加重视食品安全,但是“到处都是塑料垃圾,对人的危害无处不在”,难以辨明。在强烈的讽刺意味中,隐含着作家无力挽回人性之光的深沉哀恸,感怀往昔乡村的纯朴善良以及健康生活。
“在一个全社会提倡速度与快的电子核能时代,我向往与时俱慢。但并不是要回到牛车驿站瘦马手札的伪古典时代。对草木的钟情就是对现代工业化持有一种态度,是对焦躁、喧嚣、污染,无节制的扩张的另一种减速与缓慢。是对工业文明的一种疏离,不是躲避现代文明的鸵鸟手段,是顺应自然法则的一种新理念和方式。生活着,工作着,行动着,栖息着,得其天然草木之气,消弭污浊之气,这都是我向往的与草木为伍的最终目的。”(《草木精神》)
在一个飞速旋转、奔波向前的现代社会,像冯杰一般的“回首者”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冯杰的文字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就像黄河的“豆腐腰”,表面平和而静水流深。其笔下的草木情真实可感,时时撩拨心弦,在这个工业时代,为读者打造一隅旧时光里的摇篮,读者可以搭乘其文字,穿梭时间,安心沉潜在这个存于往昔时空里的精神原乡,汲取能量,找寻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以乡村朴素的人生观和美学观来抵御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弊病”(刘静《写实与还乡:九十年代以来河南乡土散文的两个审美向度》)。
千百年来,黄河承载了两岸人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无惧风雨、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向下扎根、一往无前的英勇气魄,生发了意味悠长的“黄河文明”。回首往昔,散文家冯杰以黄河儿女独有的感性、诗性,书写了当代知识分子“不离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