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诗歌中的陇地意象
作者: 张瑜陇右道作为唐代贞观十道、开元十五道之一。“辖境约当今甘肃陇山、六盘山以西,青海省青海湖以东和新疆以至中亚等广大地区”(郑天挺、谭其骧《中国历史大辞典》),当时的诗人提及陇西,多谓此地。本文意在整理并分析李白作品中提到现今甘肃省地区的诗歌,故将李白使用陇右道意象的诗歌中不涉及现甘肃省地区的部分作品筛去,而将与现甘肃地区有关的诗歌意象统称为“陇地意象”。
陇地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处必经之地,也是古人保家卫国的战场。自古至今,无数文人在其作品中写到这片土地,有于此地做官或流寓至此的文人,有生于陇地长于陇地的文人,也有未曾到访此地的文人。正因这些文人频繁使用陇地意象进行创作,陇地意象也成为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而又拥有独特意义的符号。
李白虽然平生未曾涉足陇地,但写了很多与陇地相关的诗歌,这些诗歌中的陇地意象种类各异,情感也各不相同。它们在李白的诗中以不同的寓意承担着诗人不同情感表达的任务。
一、李白诗歌中的陇地意象
李白的创作中涉及陇地意象的诗歌共有二十余篇,具体意象可分为四类,其一为陇山陇水意象,其二为玉门关意象,其三为陇西将略意象,其四为陇地地名意象。这些意象的使用或寄寓着诗人的羁旅与别愁,或蕴含着诗人对战争的反思或寄托了诗人对陇地的归属感,或表达了贯穿他一生的立功思想。
(一)陇山陇水意象
辛氏《三秦记》记载:“陇西关其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下处数十万户,其上有清水四注,俗歌曰: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其中陇坂即为陇首,又谓陇头、陇山,陇头流水,即为陇水。《通典》载:“天水郡有大阪,名曰陇坻,亦曰陇山,即汉陇关也。”陇头陇水皆在西北边塞,此地山川高峻,人烟稀少,战乱频生,故而自其在南朝梁、陈两代作为意象入诗起,便伴随着萧瑟苍凉的苦寒色彩,拥有着征人远家、生离死别的凄楚寓意。
李白在运用陇山陇水意象的诗中也沿用了这样的情感基调。《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二云:“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此诗作于天宝三载(744)李白第二次离开长安,是时他去京别君,心中悲凉无以言表,秦水与陇首分流别离,正似他与长安之别离,便借陇首意象言之。
《秋浦歌十七首》其二云:“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时为天宝十三载(754),诗人在宣城前后逗留三年之久,实为漂泊游子。故而在本诗中,诗人延续陇水意象一贯所蕴含的漂泊游子的愁情,借以抒发诗人身在秋浦而向往归去的客愁。在李白的诗歌中,“陇水”与“断肠”形成了一种组合关系,当诗人想要表达悲情与愁绪时,便以陇水意象代言之。
“陇水”作为一种凝结着历代诗人离愁别绪的典型意象,一出现在诗歌中便具有十分明显的戍人远征、游子思乡等的悲剧性情感指向。虽然许多文人墨客从未到过苦寒的陇地,但陇山与陇水并未在这些诗人的作品中缺席。
(二)玉门关意象
“玉门关”也是唐代边塞诗中十分常见的意象。《旧唐书》记载:“寿昌,汉龙勒县地,属敦煌郡。县南有龙勒山,后魏改为寿昌县。阳关,在县西六里。玉门关,在县西北一百一十八里。”玉门关为西汉设置在边塞的关隘,《元和郡县志》称其为“此西域门户也”。由于玉门关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边防作用,在历代的文人创作中,它都与边塞题材诗文始终联系紧密。边塞诗既蕴含着将士们卫国戍边之勇与生离死别之哀,又蕴含着有志者施展抱负之愿与建功立业之志。这些复杂的情绪也被转移至玉门关意象之中,使玉门关逐渐拥有了特定的文化意义。
李白诗中常用到“玉门关”这一意象。在李白所作的边塞诗中,玉门关始终与征人思妇之苦相联系,其中既有思乡之凄苦,又有将士之勇武、战争之残忍,如《塞下曲六首》其五写道:“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诗人先写将士们奋勇杀敌的情景,“弓影”“剑花”等描写可见他们的勇武之态,然而尾句笔锋一转,不再延续豪迈的诗风,反而用昔年班超“但愿生入玉门关”之典,写戍边军士不得归家,远乡思妇徒然嗟叹的愁绪。
(三)陇西将略意象
李白自述为陇西将略世家之后,他曾在《与韩荆州书》中自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中也对此有所表述:“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陇西地区素有尚武之风,李唐世家亦以陇西为郡望,李白认同自己陇西世家的身份,故而陇西的尚武之风也成为李白任侠精神的支柱与底色。
《赠张相镐》中“先为汉边将”句的汉边将指陇西名将飞将军李广。李白以李广为远祖,自述身世为陇西将略之家,以之代言自己的侠武之气。此诗作于至德二载(757),其时李白向张相镐自荐,愿投其麾下,写出这样一份投名状,诗句悲愤慷慨,潇洒豪迈,李白之侠气与侠骨可见一斑。
此外,《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其二也运用陇西壮士陈安的典故。据《晋书》记载:“安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陇上为陈安歌》载:“陇上壮士有陈安……丈八蛇矛左右盘。”陈安于秦陇地区奋勇杀敌的形象跃然纸上。诗人书写陈安这一快意恩仇、建功立业、爱护百姓的陇上侠士形象,也意在寄托诗人自己建功立业之志与尚武任侠理想。
(四)陇地地名意象
除了李白对于家世的认同,“陇西”一词也常出现在李白的赠别诗中。天宝三载(744),诗人经历由翰林学士到被赐金放还,作《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落羽辞金殿,孤鸣咤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诗中诗人以鹦鹉自喻,时李白正值仕途受挫之际,辞君而去犹如鹦鹉落羽,为人所弃,希望能飞往故土。鹦鹉本是出自陇西之鸟,《禽经》张华注:“鹦鹉出陇西,能言鸟也。”而李白写其飞还故乡,与自述的身世即“本家陇西人”相吻合,诗句中的鹦鹉寄托着诗人自身的愿望,即飞还陇西。陇西是李白素未谋面的世家故土,它既是孕育他任侠气质的精神来源,又是他羁旅他乡仕途遇挫时的精神归宿。
李白诗中还屡次提到陇地的具体地点。天宝二年(743),李白作《赠郭将军》:“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其中提到陇地的武威郡。诗中郭将军从武威发迹晋升,后又写郭将军其人的功勋卓著、英雄神武。《江夏赠韦南陵冰》中也提到陇地的两郡:“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巴九千里。”诗人的友人在安史之乱中远赴陇地,后逢大赦,二人重逢,此处地名寄托着二人同样被贬远方的不幸遭际。陇地在此处不再具有尚武尚侠之气概,而背负着文人远离政治中心的遭际的苦闷。
陇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在李白诗中具有了截然不同的双重寓意,它既是将略武士成就功名的立功之所,又是文人羁旅漂泊的苦寒之地。
二、李白陇地意象的使用特点
陇地意象在李白诗歌中频频出现,将这些意象分门别类进行分析,便可发现其中一些特点。下文将从诗人勇武性格与任侠精神的体现、立功思想与反战心理的矛盾、陇地想象与生活经历的重叠这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诗人勇武性格与任侠精神的体现
初盛唐时,整个社会形成一种尚武任侠之风。李白不仅是这个时代侠文化的参与者,更是推动者。他极力歌颂、推崇史上留名的侠客,同时诗人自己的举止也展现出侠的风度。而陇西素有尚武之风,这使得李白在使用陇地意象时有意无意透露出一种“侠”的气概。
天宝三载(744),诗人身在翰林,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在《赠郭将军》中描绘郭将军之侠气:“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剑”与“酒”都是咏侠诗中常见的意象,诗人用之此处,描写郭将军入掌银台、身担重任,仍怀有侠义之气的形象。这样的人物既有陇西尚武的勇武气概,又富诗人崇尚的潇洒浪漫的豪迈之气。李白颂扬这个尚武任侠的人物形象,实则也传达出自己内心对于侠义人格的追求以及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至德二载(757),李白出寻阳狱,此时他渴望能受到任用,故在《赠张相镐》中,他为自己刻画了身为“陇西布衣”的侠者形象。诗歌先言明自己陇西祖籍之身世,又描绘族中世代承袭“崆峒勇”之风气。诗人以此任侠的形象向张镐献上一份投名状,面对安史之乱的破败之局,诗人仍有志于为国效力。
(二)诗人立功思想与反战心理的矛盾
李白一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立功思想与理想主义贯穿他的人生经历之中,而唐代文人士大夫多以科举与入幕出塞两种方式作为实现立功志向的途径,故而成就功名也成为李白边塞诗中的一个母题。诗人在与战争有关的主题中时而展露出成就功名的豪情,时而又流露出对战争之残酷的反思。
天宝十一载(752),李白途经幽州,作《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诗云“观兵洪波台,倚剑望玉关”“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全诗意气慷慨,塑造了诗人携羽箭行侠的自我形象,这样挥洒淋漓的诗句中寄寓着诗人对所观官兵气势的赞颂以及建功立业的渴望。
然而,战争也给诗人带来生死无常的感伤。在边塞诗中常常以战场的形式出现的玉门关意象显然承载着诗人对战争的反思,如“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塞下曲六首》其五),“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奔亡道中五首》其四),“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关山月》)等。这几首诗歌都通过玉门关意象阐述诗人对战争所带来的残酷后果的思考。戍人远征,本身便是一种亲人与夫妻间的生离,何况战场瞬息万变,纵然是胜仗也难免有将士牺牲,这些牺牲又带来将士们与亲人的死别。诗人不能忽略连年征战为人间带来的惨烈后果,故而在诗作中多次书写这种战争场景。
(三)诗人陇地想象与生活经历的重叠
李白一生并未曾到过陇地,甚至未曾到塞外体会过边塞风光,却创作了不少有陇地意象的诗歌。这些意象的统一特点是指涉十分宽泛,多为标志性的意象,与同时代真正到达过陇地的诗人相比,种类重复并且单一。
李白诗歌中的陇地意象的运用也与诗人的生活经历有所重合。李白在诗中多次运用到陇地意象集中在两个时期:其一是天宝二年至天宝三载(743—744),其二为安史之乱期间(755—763)。天宝二年至天宝三载的一年间,诗人经历了由入京掌翰林到赐金返还的波折,故而或以侠士意象赠他人,或以陇西鹦鹉自喻身世,或以玉关表达对战事的看法。而时至安史之乱的八年间,诗人再运用陇地意象时,诗人的“自我”也更为明显地展现在诗歌中,这期间诗人再写到玉门关意象,已经是身在战争之中,如《奔亡道中五首》即为诗人由宋城仓皇南奔途中所作。而诗人再写到陇西侠士,也带上自荐的色彩。诗人诗中多次提到陇水,也都是诗人流寓在外,思归所作。故而李白虽未到过陇地,诗中的陇地意象也与诗人的经历有所共鸣,是以诗中的陇地意象与诗人自身的经历也能够相互观照。
本文系2023年甘肃省研究生“创新之星”项目“盛唐时期甘肃段丝路诗歌的整理研究”(项目编号:2023CXZX-80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