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的铠甲(外四篇)

作者: 王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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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了同事绿叶一年,绿叶一直没有松口,像风扇般摇了一年的头。

前些天,我被公布任职单位的一把手后,绿叶当天晚上就去了我的老家。绿叶这座坚固的堡垒,已让我在雪中、雨中、泥泞中强攻了一年,每次我发动冲锋,都会被她微笑着拒绝,说我俩不合适。没想到,我刚升职,绿叶就交了白旗,怪不得有人搞曲线救国,原来有些事情是不能正面进攻的。

绿叶隔几天就去我老家一次,每次不是捎着禽鱼就是青菜,母亲一个劲儿直夸绿叶贤惠,说我将来能讨到这样一个媳妇,也算傻人有傻福了。只有父亲按兵不动,没有来一个电话。这让我心里有些发毛,我决定星期天回老家一趟。

父亲叼着20世纪的老烟袋,吧嗒吧嗒一直在炕上吸烟,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半天挤出一句话,“你回来得正好,把咱家的燕子窝拆了吧!”

“这是为什么?”我知道父亲很喜爱这对燕子,这对燕子也是我家的老住户了,父亲每次看到那呢喃着的燕子,脸上便漾起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父亲突然发了大火,声音高了十度,我只有小时候偷摘了大队的柿子,才见父亲发这样大的火。那次,我的小屁股被当时任村保管员的父亲打得青绿红紫,好几天走不动路。父亲这次不会打我吧?他的愤怒程度不亚于当年。

“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吗?人家绿叶有男朋友了,你死皮赖脸地追人家,你还知道人间有‘羞耻’两字吗?咱房家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从今天开始,除了工作安排,不允许你再和绿叶多说一句话。”

“绿叶有男朋友了?她可从来没有说过。”

“绿叶和你说过你们不合适吗?”

“说过。”

“那你还追人家不放?”

“当年我妈是古村的一枝花,歌唱得好听,你不也是死缠烂打一年多,才把我妈追到手的?”

“死小子,你还敢顶嘴,反了你了?”父亲高高扬起手中的烟杆,偌大的黄铜烟锅在我眼前亮了一道令人战栗的弧线。

母亲一把攥住烟锅:“什么年代了,现在的年轻人能和过去一样吗?”

大男儿志在四方,我决定辞职,到一个忘记忧伤的地方,大不了从头再来。这时,门开了,绿叶站在了门口。

“绿叶,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骚扰你这么长时间,我想辞职,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以后不会给你困扰了。”我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亮晶晶了。

绿叶说:“刚才我都听到了,你大可不必辞职。喏,我买了现成的饭菜,今晚咱们一起吃饭。”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他有暴力倾向,我怕了。不过,我现在放心了。”绿叶拿起父亲丢到地上的烟锅,说,“我现在有了一副最好的铠甲。”绿叶的眼睛第一次带着盈盈笑意,说道:“房局长,你不是说了吗,大不了从头再来。”

父亲突然对母亲吼起来:“人家绿叶拿菜来了,你还不快给我拿烧酒去,都愣着干什么!”

我赶紧接过绿叶手中的菜兜。这时,屋梁上忽然响起了燕子叽叽喳喳的声音。父亲突然脸开晴了,笑着对我说:“房二,还不快去沏茶给叶子。”又回头看了眼那对燕子,“你们也跟着掺和什么。”

摩天崖

雪下了一天一夜,沟沟坎坎几乎填平。摩天崖村银装素裹,泛着银色的光。

李庄庄发现,通往摩天崖的十八弯山路上,移动着几个黑点。

这样的天气谁敢来?山高路陡,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就是晴天走在盘山路上,向下看一眼都会眩晕。

摩天崖村的水是甜的,风是香的,这里叫天天答应,叫地地显灵,这里的高度可以让你手撕云彩,甚至连苍鹰都飞不过去,走在这里,你会感觉全身都是透明的,像被过滤过一样。

李庄庄在这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庄成立了一个农民合作社—海拔最高的朝阳响瓜合作社。

这里能最早看到东海的日出和波浪,还生长着一种闻名于世的瓜—响瓜。这瓜只能产在高山。响瓜浑圆,嘎嘣脆,咬一口透心甜,让人长久回味。

李庄庄看到了商机,他上任后,带领村民建大棚,扩大再生产。山涧里的大棚就像那一块一块的云朵。

柏油公路已经修到摩天崖脚下,来买响瓜的人也越来越多。李庄庄摩拳擦掌,要和村民大干一场。但他发现,还需要再建一个带调温的科技大棚,可眼下挣的钱还不够,这让李庄庄有些烦。

零星的鞭炮声从散落山坳的农户家中炸响,快过年了。

这些年,家家户户都靠卖响瓜挣了钱,这个以前没见过十元钞票的地方,现在都用上农行的信用卡了,每个人腰包都鼓起来了。

李庄庄发现,几个黑点越来越清晰,最后走进了他家的院落。

“是李书记吗?我们是农行海角分理处的,我姓……赵……”来人喘着粗气,大手搭着李庄庄的肩膀,累得扶了好一会儿都没拿开。后面的小青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索性躺在雪地上:“我的妈呀,这里怎么这么高呀,我还以为走不到头了呢。”

院子里,两头肥硕的老母猪被绑得嗷嗷大叫,几个村民正在磨刀。

按村庄风俗,每年小年,村里都要杀猪宰羊,全村人围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今年手里有钱了,李庄庄还下山买了不少烟花。

李庄庄把客人请到自己新盖的瓦舍,这里窗明几净,窗户外就是奔涌游荡的白云,小青年把手伸出去,兴高采烈地喊着:“我抓到云彩了。”

姓赵的说:“我们从政府部门了解到咱们成立了合作社,想了解有没有资金需求。我们农行今年推出了强村贷,就是专门扶持农村合作社的。”

李庄庄一拍大腿:“这太好了,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据我们了解,你们合作社符合我们办理强村贷的条件,省农村担保公司愿意给你们担保。你们建科技高温棚是大好事,建起来,能让更多人吃上你们的远近闻名的响瓜。”

小青年从背包里拿出材料来,签字按手印,拍照合影,不一会儿,手续就办完了。

姓赵的说:“后天贷款就打到你的卡上了,你就开始建科技大棚吧。”

李庄庄说:“来到我们摩天崖的都是贵客,这又恰逢小年,你们先住下,咱们一起过小年。”

村民纷纷抢下了背包,拦住了去路。

晚上,山上亮起灯光,一长溜桌子一字排开,上百号村民带着自己做的饭菜,聚拢在一起,大家端起酒碗,齐声高喊:“过小年喽,农行助力,我们明年发大财喽。”

欢声笑语和鞭炮声交织成一团灿烂的云锦。

山下是县城,一片灯海,与山上的灯光遥相辉映。

梅住在村东头的一面坡上,她快三十岁了,还是一个人过。她平时靠给人理理发,挣个零花钱。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一个马扎上,倚着老槐树瞅着白云和小鸟发呆。晚上,她又早早地把院门闩好,从不和别人来往。

梅谈过一个对象,是邻村的浩。两个人无论是下河摸鱼还是摘苹果、扎篱笆,总是形影不离,一脸幸福的样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浩决定去城里打工。他要给梅买电视、冰箱,还要盖三间砖瓦房。梅一脸不舍,说只要浩在,什么都有了。浩想了一夜,还是和本村的熊熊一块到城里打工去了。

浩刚出去的头几个月,隔几天就来一封信,除了那些让人害羞的缠绵话,还时不时夹着一张英俊潇洒的照片。梅拿到信的时候,欢喜得像鸟儿飞出鸟笼,跑到两个人过去约会的白杨林里,一遍一遍地看。

后来,梅突然就收不到信了,她便给浩写信,也没有回音。熊熊回家过年,她就去悄悄打听。熊熊目光瞅着窗外的麻雀,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后来就分开了……不过……听说他过得挺好。”

夜幕降临,整个村庄像个黑白的剪影。梅早早歇了。夜已经很深了,梅忽然听得有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咚咚的擂门声音:“梅姐!我是熊熊……”

梅迟疑了一下,慢慢拉着门闩,声音有些喑哑:“都这么晚了,你来干啥?”

“浩回来了……”

门开了。熊熊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梅姐,浩没了……装空调打眼儿,从楼上摔了下来……浩临走的时候说,要让你给他理理发,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走……”

梅手忙脚乱地收拾理发工具,踉踉跄跄跟着出了门。熊熊提着一盏马灯,忽闪忽闪的火苗像磷火般飘忽。两人急匆匆来到浩的家。院子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院子里挑着一盏灯,围满了人,中间铺着席子,蒙着白布。有个白胡子老人哆哆嗦嗦揭开了白布,梅的眼便瞬间凝固了一般,呆呆地瞅着浩。

浩脸色青白,头发胡子很长。熊熊端来一盆热水。梅掏出一条崭新的毛巾,轻轻地,像是在给一个未出满月的婴儿擦洗,仔仔细细,仿佛要将每一根头发都擦洗干净。梅上牙和下牙紧箍着,眼也直勾勾的,每一剪刀,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睛始终盯着浩的脸,像是要把它刻印到心里去。梅还想再刮一遍脸,突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剃须刀掉在地上弹跳起来,如蝴蝶抖动着闪闪发光的翅膀。梅猛地将剃头刀抓在手心,殷红的血瞬间如蚯蚓般从手缝里流了出来。这个时候,一位白胡子老人来到浩跟前,忽然抡起胳膊,啪啪地扇了浩两记耳光:“你真浑!你不结婚也就罢了,让人家梅姑娘白白等了你四年……”

梅一把抱住了白胡子老人的胳膊:“浩……他为啥一直……”

熊熊拎着一个皮箱过来:“老爹,这事不怨他。”

熊熊把皮箱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摞纸,全是画像,画的女人都是梅。

“老爹,我们去工地的第四个月,浩的安全带脱了扣,他从楼上掉了下来,把下面给摔坏了……医生说没治了,他就一直没回来,除了干活儿就整天画画……”

熊熊拿出了两个纸包:“浩说过,如果他哪天出了事,这钱给家里六万,给梅五万,让梅找个好人家。”

梅没有收钱,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给白胡子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浩不在了,就让我叫您一声爹吧!”说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又找了一身孝服穿上,步履蹒跚地向着浩走去。

驴缰绳谷子

京城宾馆的马一勺突然病倒了,这让宾馆一下子乱了套,要知道,这京城宾馆每天有许多场国事外事活动,大厨的总舵手突然倒下,这还了得。宾馆的董事局出面,总算请到了京城名医胡大来。胡大来看到马一勺面色苍苍、神态恹恹,便伸出二根如葱长的手指,号起脉来。只号了半分钟,他便站了起来,夹起小皮包,一声不吭往外就走,吓得宾馆一干领导慌忙去拦:“胡大夫,这人是死是活好歹给个话啊……”

“马师傅想吃什么就让他吃点什么,我还能说什么。”胡大来的话擦着耳根往后冒,让人汗毛直立。

马一勺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大限到了,生死由天。我只有一个心愿,回老家昌乐县马家沟看看。”

既然是最后的心愿,宾馆领导不敢迟疑,便安排一辆中轿、四个壮汉,连夜往马家沟赶。

马一勺从小失怙,靠一个光棍儿叔叔马龙抚养长大。几天几夜奔波,四人一个担架悄悄进村,敲开马龙新砌的大门。爷儿俩相见,抱头痛哭。哭罢,马一勺趁自己神志尚清,便细说病源。

马龙捻着几根白胡须,说:“侄子你不用找医生,老叔有一秘方,能治百病。”

马一勺将信将疑。

白天,马龙带马一勺去桃花山、打鼓山看风景,看山泉飞瀑,听鸟语,闻花香,晚上就跟马一勺在天井里仰望星空。马龙说:“不出一个月,老叔保准让你生龙活虎,和常人一个样。”

马一勺本来想回家和叔叔道别,了结人生的遗憾,叔叔的几句话,让他将信将疑,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叔叔天天山泉水煮野菜,天天抓把小米用木柴咕嘟咕嘟慢火熬,竟一个月没变过伙食。

整天研究满汉全席,吃遍中国南北大餐的马一勺,没想到人生的最后时光竟然是一日三餐如此凑合,心中委屈至极却无法言语。

但慢慢地,马一勺脸色竟红润起来,身上也有一股力量在疯长,一个月后,竟然能拄着拐下地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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