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厂大爆炸幸存者的见闻

我叫吴二，一个生活在明朝天启年间的小太监。

我在北京的王恭厂上班，您问王恭厂是干什么的？王恭厂在北京的西南角，是一座火药厂，而且是北京当时最大的一座火药厂。我的头儿，也是一名太监，还有几十名跟我一样的工匠，日夜辛勤劳作，不给加班费不说，干不好还挨打受骂。哎——不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啊。好在我的工作并不复杂，制作火药的技术很成熟，主要是把硝石、炭和硫磺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起来，磨粉、压制和晾晒，放在瓦罐中储藏。当然了，整个工序还是要求非常严格，安全生产最重要。这要是出了事，满厂几万斤的火药——我简直不敢想。老天保佑，我在的时候可千万别出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的上午，王恭厂真的出事了，出的还是顶大的事情，好不见影儿突然就爆炸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许愿显灵了，我居然成为大爆炸的幸存者。也许是这场爆炸实在太奇特，也许是我的运气属实太好，才让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匠，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丝痕迹，可以跟各位说说我的见闻。从哪说起呢？就从王恭厂大爆炸发生后吧。

五月初六巳时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好一会儿周边的景象才渐渐清晰。我好像趴在一堆废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底在哪里？一时间什么都记不起来。周边安静极了，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想挪动一下身子，却是一动不动，仿佛身体已然脱离，不存在一样。莫非我已死了，灵魂出窍？这样也好，反正这个世界也并不让我留恋，做个鬼没准更快乐。

忽然间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头痛得像炸开了一样。伴随着身体一阵抽搐，剧痛感犹然而至，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疼痛让我的意识慢慢清醒，我知道我没有死。我也想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大爆炸的幸存者。

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不同，我依旧在药楼干着平常的活，如果细想起来，就是早上的时候右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忽然间感觉有一阵飙风吹过，风中还带有火光，好像有什么妖魔鬼怪降临一样，刹那间满药楼的火药坛子一起燃烧，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我就失去了意识。

好在我还活着。我看了看自己，太惨了。满身的衣服几乎都被撕碎了，浑身上下因为爆炸弄得黑黢黢的，还混杂着乌黑的血迹。我尝试着动了动四肢，好在胳膊和腿都在，还是个全乎儿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身上疼痛无比，但看来都是些皮外伤，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我的同伴呢？当时在药楼里一共有三十多个人，难不成他们都死了？

我看了看四周，终于发现现场的异状。原本高高耸立的药楼，荡然无存，变为一个巨大的坑。大坑得有十多步宽，两丈多深。坑中散落着一些药楼的残垣碎片，更可怕的是，还有人类的残骸。这些残骸几乎没有完整的，在坑中与泥土混合在一起，让我看着头皮发麻。现场还弥漫着火药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我的胃中不由一阵痉挛，干呕了起来。

“还有人吗？”我呼喊着，可是没有回应。我想药楼里只有我活了下来。早上大家还都是活生生的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忽然之间就阴阳两隔，而且还是飞来横祸，尸骨无存。我们这些卑微的小工，命运对我们不公，确是连蝼蚁也不如啊。我一时悲上心头，两行热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有人在吗？救救我！” 正当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求救声。声音听着还很熟悉，像是我的头儿掌厂太监。他平常并不在药楼，而是在厂里偏东的房间，没想到这次大爆炸，他也活了下来。

“大人，等一等，我这就过去救你。”我高声地回答，擦了擦眼泪，挣扎着站起来往呼救声音的方向走去。

厂里的惨状，这回看得更清楚。厅库楼宇基本上都没了，只有偏东的区域尚存着一些屋子。屋顶上的楹头砖瓦都震落了，剩下梁柱壁址还在，没有彻底坍塌，我想我的头儿因为这个才能活下来吧。

庭院中原本有二十多棵大树，每棵都是一个人抱不住的，这回全部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我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大树虽然来了个底朝天，可是没有一棵有焚烧过的痕迹。爆炸之后一般都会有火烧的痕迹，这回却是“不焚寸木”。我想不明白。

我的头儿倒在一间残破的屋子里，被一些碎瓦片压住。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清理出来。头儿虽满身灰尘，面如土色，但身体并无大碍。他问我：“吴二，厂里只有你活了吗？药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大人，应该只有我还活着。药楼突然之间就燃烧爆炸，小的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赶紧回答。

这时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蜂拥而至，看着像是兵马司的人，我想应该是赶来救援的。一个领头模样的看见我俩，对手下人吩咐道：“赶紧扶他们出去，简单处置一下。”于是我被两个士兵搀扶着走了出去。

当我出了厂区，才看见外面的模样。我的天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月初六午时

我目光之所及，一片狼藉。周边的房屋几乎全部坍塌，化为齑粉，原本的街道被废墟掩埋，根本无从辨认，之前被房屋挡住的南城墙，反而一览无余。废墟中掩盖着人们的尸首，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数不胜数，使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恶臭。更远处传来大象鸣叫的声音，混杂着人们的哀号和哭喊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这哪里还是我认识的世界，好似身处阿鼻地狱一般。此情此景，实是不忍再看，我心头一塞，眼泪恨不得又要落了下来。

不过我心中也有一个疑问，这一切都是火药爆炸造成的吗？刚好有个士兵过来替我包扎，看样子还算和气，索性问问他。

我问：“这位兄弟，爆炸的伤亡这么大吗？”

士兵看了我一眼，回答：“你的运气真是好，这样的大灾都能活下来。你可不知道这次爆炸的威力有多大！东边从顺城门（宣武门）大街，北边到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得有十三里，全部被炸个粉碎。毁坏的房屋，感觉得有数万间，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了。”

我听了心中一惊。士兵看我有点发呆，继续对我说：“你知道吗，王恭厂后身的石驸马街，街上那个大石狮子，都被震飞到顺城门外！”他说的大石狮子我见过，也算是个小地标，足足得有几千斤，能够飞出城门之外，实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继续问：“从城里看，王恭厂发生了什么？”

士兵一边替我包扎，一边回答：“本来上午天空晴朗，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巨大的嘶吼声从东北方向渐至这里，紧接着灰气从地面涌起，大地猛地震动起来。一下子暗如黑夜，天崩地裂，数万间房子随之轰然倒下。”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里一股如同灵芝一样的烟云直冲云霄，往东北方向滚去。就在西安门那边，大量的铁渣如同筛糠一样从空中落下，下了好久才止住。”

我听得目瞪口呆，好久都没回过神。突然想起刚才的象鸣，象房就在王恭厂东边不远，于是问道：“是不是附近的象房也塌了？”

“是的，里面的大象受惊跑了出来。这些大象发狂一样四处奔逃，无人能管。很多本就在爆炸中受伤的人，又被踩死了许多。实在是太可怜了！”士兵刚好替我包扎完，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我的头儿就在边上，听完刚才的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色却是愈发低沉。于是我上前低声问道：“大人，您是有什么心事？”

头儿沉默了一会，抬头小声对我说：“吴二，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又死了这么多人。现在东厂的魏大人（魏忠贤）跟东林党人又是势同水火，双方都会大做文章，追责定罪。这回就咱俩活了下来，一定难逃干系。这次幸存，焉知福祸啊！记住，如有问起，定要三思而后行。”

我听后心里咯噔儿一下，觉得头儿说的还挺有道理。这一劫能不能逃过还真难说啊？越想心情越是烦躁，说不出的难受，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头儿还真是神算子，也可以说是乌鸦嘴。说曹操曹操就到，不一会儿都察院的大人到了这里，朗声说道：“御史王大人（王业浩）上疏，称有奸细在王恭厂引火作乱，奉圣上旨意会同工部等特来勘察。先将幸存者押回去，速速审问，以待查明真相。”

话音刚落，就有人将锒铛拷到我脖子上，拉扯着往外拖去。我忍不住挣扎着痛哭嚎叫：“大人！我不是奸细，冤枉啊！”

我本就劫后余生，伤体未好，一时间连吓带怕，气血攻心，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五月初六未知的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醒来。这时的我已身陷大牢，蜷缩在地上。身上刑具虽已卸去，但经过刚才的拖拽，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渗出斑斑血迹，感觉更加疼痛。借着牢房外两盏昏黄的火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牢房阴暗逼仄，没有任何窗户，只是地上铺着一些稻草。稻草非常陈旧，有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还混有血印，让人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更不知道未来要面对什么。我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和交谈的声音，应是牢房的两个狱卒前来巡查。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假装自己还没有醒来。

我听到其中一名狱卒的声音：“吴二还没有醒过来吗？昏迷的时间可够长了。”接着他俩走到牢边火把处，顺手点上烟袋，聊上了天。

“这次大爆炸，发生了好多奇怪的事情，兄弟听说了吗？”

“有所耳闻。大哥听到些什么？”

“我听到几件。一个是承恩寺街有个八人抬的女轿，爆炸后女轿损坏在街中，抬轿子的人和轿中女子均没了踪影。另外有个周姓的绍兴人，来京城才两天，到菜市口买衣服，遇见同乡刚要拜揖，响声之后脑袋就没了。”讲到这里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说：“还有更加神奇的。在圆宏寺街也有一顶女轿，爆炸后轿顶掀去，女子的衣服全都没了，人却一点事没有。你说怪不怪。”

“确实奇怪，小弟也听闻几件。据说爆炸后，昌平州教场从空中飘落了好多衣服，连首饰银钱都有。西山的树梢上，也挂了许多人的衣服。”这时他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爆炸的前两天，观象台有人看见了鬼车鸟（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说：鬼车鸟，相传此鸟昔有十首），整夜的鸣叫，声音特别凄惨。前门的角楼，有青色的鬼火出现，大如车轮。天空中还出现像丝带一样赤红的云彩，转而又变为黑色。大哥，会不会是魏党专权，滥杀无辜，老天给的警示，要不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怪事。”

“兄弟小声点，莫谈这些。要是被东厂听去，你我二人还能活命。咱们就是小小衙役，管不了这些。”

说罢二人将烟袋磕灭，起身离去。

又听到这许多怪事，反而让我冷静下来。我虽是一名小工匠，但头脑清醒，火药知识比常人多得多。如果真有奸细偷入王恭厂，将火药引燃，大概率会有一场大火，爆炸也绝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威力，更不会出现这么多奇事。

我记得王恭厂里的大树，没有被燃烧过的痕迹，这回的事情，绝对是另有他因。到时审问我，我只需沉着应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应该会平安无事。想到这里，心里居然踏实了很多。

不过，狱卒的话也有点道理，这回大爆炸发生的诡异之事太多了，没准真是老天的警示，会不会朝廷要变天了？不想了，我摇了摇头，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啊。这一天的经历，委实太过新鲜，一股乏意涌上来，不觉得合上了双眼。

尾声

我的判断还是准的。兵部尚书王大人（王永光）上疏，力排奸细放火一说，他认为单纯的王恭厂火药爆炸不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两日后，圣上下诏，说王恭厂之灾是天灾，而非人祸，并亲自斋戒去太庙行礼，要天下停刑禁屠，以慰上天。我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再往后没几年，崇祯皇帝登基，魏党被全部处置，朝廷果然变天了。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