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爪山奇人(外四篇)
作者: 邹学君正当许多孩子的父母带着一份惊喜、怀揣一份新奇,牵着孩子的手来到人类知识的海洋—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被人们称为“矮拐崽”的小男孩也同样被他的养父带来了学校。当他第一眼看到老师用那种惊恐的目光看着他问他话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停地扯他养父的衣角示意要回家去。后来学校报名的小孩儿越来越多,大家见了也都围着他打转转。
“倪工呀,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还这么年轻,还没搞对象,你却毅然决然地捡他回来。但他毕竟是个残疾人,你看嘛,学校因为他的原因纪律都要‘崩盘’了!我建议你还是让他在家里识字吧!”校长语重心长地说。
“不嘛,我要上学,要和小朋友一起玩嘛!”他吵着闹着说。
“死崽耶,先前老师问你话的时候你又不讲,猫胆子一样。”
“你也别怪他了,既然孩子想上学,那就让他试试吧!”校长动了恻隐之心。
“矮拐崽”因为身体缺陷,在学校里苦苦挨了两年漫长的时光。之所以一眨眼的工夫却觉得漫长,是因为他形成了一个让老师揪心的旋涡。学校纪律常常因为他的丑陋而引起骚乱,老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教育那些寻衅滋事的同学的身上,放学了老师还要为他一个人开小灶—一直要把他送到家里。
“爸爸,天天都有同学欺负我,我不想读书了。”“矮拐崽”郁郁地说。
“你不读书,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呢?”倪工担心地问道。
“我可以捡破烂儿呀!”
“你还这么小,不能去!你就在屋里,我每天教你识字吧。”
“不嘛,我要到外面玩。”
“你不是说捡破烂儿吗?怎么又要去外面玩呢?”
“捡破烂儿到处走,那不是玩吗?”
是啊,捡破烂儿的人从东走到西,从南游到北,在孩子的眼里那不是玩又是什么呢?
“不行,没满十六岁,你哪儿都不准去,就在屋里识字。”倪工捏着竹帚条训斥说。
倪工下起了狠劲,白天他上班去了,就把“矮拐崽”锁在屋里,任凭他哭天喊地砸东西折腾,也不放他出去,惹得左邻右舍骂骂咧咧。
那年,倪工开始谈女朋友,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能让“矮拐崽”留在身边。出于万般无奈,他只好去找“矮拐崽”之前的养父。村里人告诉他,那个单身汉患脑出血去世了。倪工的精神崩溃了,但他还是不舍得把这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黑乌鸦放飞回大自然。
一天天黑很久了,都不见在外玩耍的“矮拐崽”回来。倪工打着手电寻遍了矿区所有的垃圾场和可以藏身的旮旯儿,都未见他的踪影。那个晚上倪工彻夜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六,他的未婚妻又来了,见倪工唉声叹气的,立马制止说:“你只要踏出这个门去寻他,我就立马走人。”从那儿以后,倪工还是瞒着未婚妻并满世界贴寻人启事继续找,可还是没见到“矮拐崽”的踪影。
由于倔强,身残志坚的“矮拐崽”便和宝岭一带的空间联结在了一起。在宝岭这一带,“矮拐崽”似乎比一般正常孩子的天空要宽广一些,但这片天空以外的天地并不属于他。他把自己圈在山上果农的茅棚里,圈在群山环抱的壁垒里,他已习惯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时光荏苒,宝岭茅棚就是他的窝、他的家、他的故乡、他的宇宙。他和宝岭之间似乎注定存在着某种常人不可知晓的渊源,想将两者分离开来实在是太难了。
倪工于心不忍,深更半夜睡醒后依旧是以泪洗面,有时还在梦中哭泣。妻子知道,他是为了“矮拐崽”。后来,他还真找到了“矮拐崽”,他给“矮拐崽”钱,“矮拐崽”不肯要,也不肯回家,“矮拐崽”说自己有家,也有钱。
“你哪儿来的钱啊?崽耶—”倪工抚摸着他的脑袋问道。
“我捡破烂儿有钱!”他得意地说。
倪工多次拉他回家都遭到拒绝,而只有暗暗关照他的决定,才稍许让自己安心一点儿。
后来,“矮拐崽”做了很多出格的事,让人匪夷所思。他常常抬起头来看家属区树干上钉有马钉和晾晒衣服的铁丝,然后像壁虎那样往树干上爬,爬不到一尺高就掉下来,然后往手板上吐口水又再爬,就算磨破了肚皮也乐此不疲,直至把马钉和铁丝取下来才罢休。凭借这股韧劲,那些叽里旮旯儿、大大小小的垃圾池,都有他重重叠叠的脚印。有一回,他从垃圾池打老远就看见东张西望的倪工的妻子朝他走来,他来不及逃脱,就顺势倒掉硕大的废品袋里的垃圾钻了进去。这时刚好碰上有人扔来几个还有余火的废煤球,袋子被烧得冒黑烟,他硬是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来。之后,他迅速褪去袋子,看见自己疼痛难忍的小腿被烧出来一个黑洞,就一步一拐地跛到山上寻了些马齿苋和车前草之类的草药,用嘴嚼碎后敷好扎牢回到茅棚,不吃不喝,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掉了一身肉。腿好了些,他才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泉水把自己的肚皮撑大,然后再用柴火把用三块石头撑起的灶膛烧旺。
就这样,他适应着大山和村野逐渐发育成长。他在山上吃红薯、吃野果,在山上睡觉,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有一回他蹲在草丛里方便,差点儿成了猎人土枪下的猎物,幸好他那时移动身子换了一个让猎人看清了他的地方,才幸免于难。
“下次再碰上你乱屙屎就打死你!”猎人气恼地走过来骂道。
“嘿嘿,我还不想死哩。”“矮拐崽”笑着露出黄灿灿的牙。
按照“矮拐崽”的活法,每天不是钻山,就是游民房。他也每时每刻都在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以至于他变得同那些不规则的山包十分神似。他把自己镶嵌进了大山里,使自己成了大山的一部分。他那凹凸的头颅和脸庞的形状,就像那蜗牛的外壳。大山是他起居的窝,茅棚是他的封套。他与大山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有一种相互吸引的同一性,天地包容着他,他似乎成为天地之间的另类生物。
久而久之,“矮拐崽”和天地之间的融合以及他对这方水土的熟悉程度是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大山遍布他的足迹,以至于大山哪里有溶洞,哪里有石窟,哪里有几个亭子,甚至东塔岭有多少级阶梯,石岭山上有哪些野物,哪个山塘有脚鱼(鳖),他都了如指掌。就连宝岭的竖井底部巷道,他得到过值班人员的应允,跟着工人们去过几回。不仅如此,山里的每一处高地和大树也都被他攀登过。有一回,他攀爬山上最高的一棵树,试图把那干枯了的树枝掰下来,结果被折断的犀利的老树枝划破了肚皮,皮肉绽开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他先是用草药敷好伤口,再用藤蔓把草药捆牢,照样背着柴火像蜗牛一样爬到他那雨天漏、晴日晒的茅棚里。说来也怪,从那儿以后,他一改从前的陋习,常为老百姓接好被狂风刮断了的晾晒衣服的绳缆。后来,他那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袋像是接受了耶稣的洗礼一样,突然间变得清爽灵活了起来。他那奇快无比的爬杆速度,让人惊诧不已,那飞快的频率与灵敏的动作简直与猴子无异,像是体内装有马达似的。人们常常看见他爬上高耸云天的树,掏鸟窝、捅马蜂窝。尤其捅马蜂窝时,他非要临近了才用帕子包好头和脖子。如果碰上雏蜂窝,他就整个把它端下来,成为他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要是有人把门钥匙忘记带身上了,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不过,人们又为此担心起来,他们担心这样的人如果多了,有的走上偷窃之路,岂不是让公安发愁?但也有人议论说,像“矮拐崽”那样的攀附术要是参加国际攀岩比赛,冠军非他莫属!
“矮拐崽”的形象不但酷似浓缩的小山包的形状,就连他的灵魂与大山的灵魂也难以区分了。在那凸起如龟背的胸膛深处,在他额头上凸起的肉包里,贯穿他整个粗犷的生命,是燃起征服自然、征服世界的熊熊火焰,还是源自对这个世界及所见事物所产生的邪恶与憎恨的兽性欲望?相信即使是人类中最出色的生物学家,也未曾有过对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生物进行深入研究并占有相关材料的经历。生长于人类腹中的奇异怪胎世界上不是没有,那些袖珍的人体上拖着蛇身的、双头的、男女连体的,还有头上长出犄角的,都陈列在展览馆内,让见证者既惊愕又兴奋。可那些都是些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他们与“矮拐崽”没得比。“矮拐崽”是人类世界的活宝!但令他自己不明就里,认识他的人也不解的是,他那印堂凸起的肉包看起来越来越大了,若是从侧面看他,只能见到他隆起的肉包下的一只眼睛,而肉包那边的另一只眼睛像是躲起了猫猫,完全看不见了。
如果说一个憔悴的心灵是由一个丑陋的躯壳所造成的,那么有着姣好容颜的躯壳必然会有一个美好的心灵吗?这些如诳语般的论断的前半句对于“矮拐崽”来说,似乎又有了一定的依据:如果用灵魂的X光去透视他那粗糙而厚实的皮囊内的灵魂,如果用灵魂的探测器像现代做胃镜那般去探视他灵魂的黏膜,如果用灵魂的激光去照亮他那不透明的身体深处的阴暗处及那些相互交错的死巷,说不定会使你感到惊讶—他那佝偻畸形的灵魂曲线犹如蜷伏在石板下冬眠的青蛙。
囿于他对世界和人类的认知,他很少与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女人、小孩儿接触,似乎游览大山村野对他便已足够。他的空间,到处是如黛的树林,如松树、杉树、梧桐树、苦槠树等;果园里有苹果树、梨树、桃树、柿子树、杨梅树。他觉得他们都在唱着歌欢迎他的到来,并向他致敬。每当他看到树上的松鼠在他眼前自由地蹦上蹦下,他也跟着在树干上爬上滑下。
“矮拐崽”多数时间过着独居的心如止水般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他带来的快乐,超过了他以前所有的快乐时光。十五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日子,他下山舍近求远到宝山矿的一个偏僻的榨粉厂买粉。途经赵子龙村石灰窑时,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在陡峭的山崖下欢呼雀跃。石壁上布满刚够手掌抓住的铁钉坨—那是攀岩运动的第一道工具,第二道工具是拴在石壁顶上掉下来的一根根牢固绳索。
一群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已经做好了攀岩的准备,正蓄势待发。“矮拐崽”忍不住蒙了头挤上前去看。就在叭的一声枪响之后,他看见蹬地而起的人迅速地向上爬去。他们都是本县与兄弟县的业余攀岩队员,同时这次的赛事是为省里输送人才。
第一轮石壁下,爬上去的人没有几个,大部分人的身子在空中晃来荡去,根本抓不稳铁钉坨。有些人的身子还在空中转圈圈。如果没有保险绳系着,他们早都进了阎王殿。接着又进行了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最后的第五轮,石壁下的选手位置还有几个空着。鸣枪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整个攀岩活动推向高潮的,正是那个被评委们忽视了的令每个观众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矮拐崽”。他没系保险绳,头和脸被自己随身带的罗帕紧紧包裹着,露出来的只有一双细小的眼睛。他像松鼠爬树那样,眨眼工夫就爬到了最顶峰。由于动作太快,“矮拐崽”用的是什么姿势,抓点与蹬点是如何协调的,让从头看到尾的教练与领队均感到一头雾水,更让正在观看的人们目瞪口呆。之后人们猛地惊醒过来。正在人们鼓掌欢呼为他喝彩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山崖顶峰,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快下来领奖呀,快呀……”
任凭人们喊破嗓子终究没见人下来。
“嚯,活见鬼了!”
“队员们一个都没少,这是哪路高仙啊!”
“领队、教练啊,你们得想办法把他捞回来!”
“队员们,大家马上上山去找,找着了,今天中午由县里请客吃大餐!”领队大声吆喝道。
大家抄近道,箭一般地射向山顶。可寻觅了老半天,连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家垂头丧气下来,不欢而散。
虎爪山(古时宝山矿亦称虎爪山)竟有这样的奇人啊!
人们口口相传,感叹着,惋惜着,后悔着。
这桩奇事过了很久后,却还在被人们议论着,还有的人骂县体育局领导是官僚,骂教练领队有眼无珠。各种舆论在桂阳县城铺天盖地地散播着。之后,县政府下发了文件,对各乡各镇实行地毯式排查,一经发现,要用豪华小车把他接回来。
又一年过去了,终究没有人找到让人们激动得泪眼婆娑的攀岩高手。这个奇人似乎使整个宝岭流动着某种特别的生气,这个奇人使桂阳县每年一度的攀岩运动都群情激荡,这个奇人使各乡各镇的人们为找到他能得到一万元的奖金而兴奋不已。
人们找不到他的踪影,是因为他照样跑回了山林,与松鼠等动物们为伍去了。松鼠们常常惊恐地看见那只硕大无比的“松鼠”在高耸云天的树枝上攀爬掰枯枝;人们还经常看见他蹲在垃圾池边沿,用棍子在地下画圈圈,那是他在沉思;有时人们还看见他在一堆河沙旁边或者石灰堆旁,用粗短的手指写着老师曾经教过他的阿拉伯数字,那是他在算卖废品的钱;夜里很晚的时候,常常被进晚班的工人们看见的还是那个印堂上附着一个神秘的肉包,胸脯隆起,矮墩墩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矮拐崽”。
这个以捡垃圾为生的奇人在宝岭及其周遭的原野又游荡了半年。在一个冬日的傍晚,他与一伙小混混遇上了。他们把他头上的帽子抛到高压电线杆上了。他没吭没气,悄悄地像松鼠那般敏捷地爬上去取了下来。那些小混混觉得他的本事大着呢,就赶忙递给他香烟、口香糖;还有些人从兜里掏出花生和爪子敬他,又死缠烂打地拉他到酒店狠撮了一顿。他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那伙小混混的师傅了。
没过多久,也许是三个月还是在半年里,“矮拐崽”终于被小混混们当中的一个供了出来。
“‘矮拐崽’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攀岩高仙?”他对他认识的县体育局局长惊讶地说。
“矮拐崽”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从那儿以后,他住进了县体育局局长为他申请的两室一厅的廉租房,他租车卖了自己存积在溶洞里的三十多万元的废品,又自费十多万整了容,每月又从县里领到了给他的特殊津贴,他还成了一名小学生的“大学生”。